第44章 卷八 遗梦(叁)
“枝。”
窗沿上不知何时趴了几颗脑袋, 个个顶上梳着两只发髻,正在往里瞧。
九岁的素枝坐在桌前,眨眨眼, 一时有些恍惚, 似乎脑袋模模糊糊的,想不起先前的事, 但听到几个姑娘喊她,也还是抬起脸应了声:“哎。”
“你在做什么?”
素枝低头看看手中的笔:“写字呀。”
“写字, 字有什么好写的, ”其中一个姑娘拍拍窗沿, “别写了,沈师兄他们随师父下山回来,带了不少好东西, 快随我们一道去看看。”
几个姑娘笑盈盈的,当头两个已经绕进门来拉素枝的袖子,素枝拗不过,这才巧笑着放下笔随她们出去。路过梳妆台前, 她无意侧头望了台上铜镜一眼,镜中映出自己双眸乌黑,眉心有一点的朱砂痣。
她一愣。
“枝。”两个姑娘拉一拉她的手, 素枝有那么一瞬的不确信,仿佛这个名字不是自己的,但一回眸,“快走啦, 去晚了可就要被分完了。”
门外另几位姑娘招手唤她,她赶紧提上裙子:“来啦来啦。”
祁山剑派的一院厢房里,闹哄哄地围了围了一群少年,几位姑娘拉着素枝的手,甫一进门便喊:“沈师兄——”
这一声招唤,人群里应声便传来一句“哎——稍等”,不多时,便从那群高矮参差的弟子中,跑出一位俊朗少年。他约摸十三四岁的年纪,束着一半头发,抱了一只鼓鼓囊囊的包袱,径直跑到这群姑娘跟前。
少年沈璧将那包袱放到桌上,开,一面笑道:“就知道你们得了消息立马便要赶来,都给你们收好了,瞧瞧吧,昨日回祁山前,我特意央了师父绕去城里头掂木斋买的,这是樊梨花,这是梁红玉,这是王昭君……一人一只。”
话音还未落,“我要昭君。”
“我要梁红玉。”
几只手喜滋滋地伸向那些木雕,迅速分了,“这儿还有些栗子糕……”沈璧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四四方方的纸包来。
先时兴冲冲地来喊素枝,这会儿得了好处便二话不将她丢到了一旁,素枝别一眼兴冲冲的姑娘们,不由抿嘴笑笑。回过头来,一抬眼,却见眼前倏忽递来一只褐色的玩意儿。
“这个,枝,给你的。”沈璧咧开嘴,眼里亮亮的。
“不必了师兄……”
素枝刚要推辞,“枝你的是什么呀?”
“我看看。”
几只尚还填着栗子糕的脑袋立时便凑了过来,素枝无奈,只得接过木雕拿与她们看。
手中只见是只人偶,雕的一位正在舞剑的姑娘,一招苏秦背剑,英气逼人,然而刀工拙劣,表情生硬,线条粗糙,并不是什么木雕上品。几个姑娘“哎——”一声就作鸟兽散了,“沈师兄,这粗粗拉拉的,什么呀。”
她们嘟囔几声数落沈璧,定要他再赔个好的给枝,沈璧只笑着应好,唯有素枝,却在她们一连声的抱不平里,嘴角紧了紧。
几个姑娘背过身去不再理睬他二人了,素枝便默默低下头,看见沈璧食指与虎口上细密的微刀痕,轻轻道了句:“师兄费心了……”
方才只握在手上扫了一眼,她便看得出来,这只送给她的木雕,虽然做工鄙陋,却是比着她的模样一点一点雕的,不是什么掂木斋的手艺,是沈璧的手刻,这世上独此一件的木雕。
沈璧挠挠头,知她已然看破,有些不好意思笑道:“这次不作数,下回一定给你个好的。”
“不用了师兄,”素枝连忙抬起脸来,“一只便够了。师兄使剑的手,不该浪费在这木工活上,师兄好意我收下了,谢谢沈师兄。”
她两眼明媚地笑笑,话里却透着些许生分,沈璧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去接。
正巧门外有人喊他,他便笑着道了声“那改日再吧”,回头应声往门外去。
素枝站在墙边,微笑目送他走了,而后略埋了埋头,唇角的笑容不自觉敛了敛,将那木雕人儿收进袖子里。等过阵子,再拣两副好字送还给师兄,就当回礼了吧。她心想着,轻若罔闻地叹一口气。
几个姑娘还在叽叽喳喳,她没了兴致,也不愿再多留,便了声招呼,往外行去。
午后,和风拂面有些慵懒,院中一棵古树投下浓荫,树影婆娑落在地上,她踩了那影子,款步走向院外。身后人声渐稀,淡淡的越发地远了,周遭渐而宁静下来,只剩下叶子攒动窸窸窣窣。头顶倏忽一片叶落,别到素枝的鬓边,她便抬手拂去。这一拂,于是停下了脚步,她昂了头向上看,透过摇晃的树影折落斑驳天光,瞬息的刺眼,她只感到眼前一晃,再一回神,却已是七年以后。
素枝十六岁。
这一日祁山上来了贵客,听闻是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带了家中长子前来拜访。祁山势险,山上甚少见到外人,难得迎来两位贵客,几个姐妹拉上素枝便往正堂去。
她们躲在门后悄悄往里张望,便见素枝的父亲,掌门师父正在正中坐着,右方下首,坐了一长一少两个身影。
是日清,祁山上的薄雾还未消散,在山间萦萦绕绕的,素枝透过薄雾往里看去,就见那里绰约一道白衣清冷,与这凉凉山风相得益彰。那少年倏忽回过头来,眉眼分明,素枝的心头竟于刹那间,宛如祁山后面的湖水,“咚”一声落进一块石子儿,泛起散不尽的涟漪来。
她不经意地出神,仿佛冥冥中曾见过这个人,可用心去想,却又毫不记得了。
那少年与身旁的长者几句耳语,便站起身来向素掌门拜辞,他行过礼后退出堂上,朝素枝所在的大门边走来。素枝的心头一阵慌乱,赶紧便拉了姐妹的手往回跑。跑出一阵距离停下后,姐妹们气喘吁吁又得逞般兴奋地起方才所见,素枝夹在其间一并谈笑,可心里却不知怎的,仍在挂念那位少年。
那一眼横亘在她心中,没来由地竟会生出满心的鼓点来。实在是平生难能的奇怪。
于是她寻了个由头,又悄悄地折了回去。
远远的竹林间一道月白身影,素枝眼尖瞥见了,一时便放缓了脚步。她步履轻柔,踏在飘飘渺渺的雾中,无声无息。先时这位少年向父亲拜辞,原是为了出来散心而已,此刻停在竹林中,笔直又带了些许闲适地站着。他微微仰着头,头顶有几分日光倾泻而下,正落在他眉眼上,他在温柔日光里闭着双眼,竹叶与睫毛的暗影覆在脸上辗转缱绻,素枝倏然有些愣神。
脚下不慎踢上一粒石子,石子撞上竹节“啪”的一声,少年睁开眼朝这边看来,素枝赶紧低下头匆匆走开。脸上不知怎的烫得很,连着心上亦像是烙铁一般,铿铿锵锵的。
也不知道那少年究竟有没有看到她的模样。
但愿他没见着,真真是窘煞人了。她心想。可一念过后,心底竟又生起一些些期盼来,期盼他没见着,却也期盼他见着了。
这一日实在怪诞,素枝只觉自己手也不是手,脚也不是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听见耳畔有人唤她:“枝。”
“枝……”
声音渺渺,一隔烟海。
她睁开眼,坐起身来,便见身在殿上,祁山正殿,殿上立着那位少年,清朗如画,父亲素天问正在同她话:“枝,来见过你卫师兄。”
师兄?
车骑将军卫之涣,膝下长子卫雍,拜入祁山山门,尊师素天问。
素枝一时愣了愣,脚步踟躇了片刻,却也还是定住心神走过去,轻轻唤了声:“卫师兄……”
“见过素师妹。”
卫雍行下一礼,抬起头来,忽觉眼前这位师妹身姿熟悉得紧,似乎已然认得许久,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隐约记起昨日林间匆匆一瞥的身影,仿佛便是昨日那名少女,于是心头不由留意了一些。
素枝正与掌门闲叙,方才得知少年由来,又听少年父亲将他留在祁山上拜师学艺,心里不觉有些微妙。她悄悄抬眼,心翼翼地偷瞄了卫雍一眼,却不想卫雍竟然也在望她,四目倏然相对,素枝慌忙清咳了两声,趁着双颊未变通红前,赶紧向父亲福了一福:“与几位师姐约了还有事,枝先行一步。”
素掌门自然未行阻拦。
于是素枝迅速转了身往殿外走,两侧面颊随她背身向外,这才一层一层泛出红晕来。初时浅粉,渐而燥红,直到红到耳朵尖儿,她才一脚踏出殿外。迎面山风尚还有些清冷,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抬起紧张得出了汗的两只手,捂了捂脸。
这两日也不知怎么回事,一见这少年便总在失常。
她自觉奇怪,回了房便倚在窗前出神,倚了半日,却见外头匆匆跑来两位姐妹,火急火燎地喊她:“枝,快走快走,快去看看,新来那位卫师兄,要与沈师兄起来了。”
素枝身形登时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