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卷八 遗梦(肆)
她与几个师姐师妹匆匆赶到比武场时, 沈璧与卫雍正在场中央站着,周围一圈已围了不少的人,还有三五成群的弟子陆陆续续从远处跑来要凑热闹。素枝挤进人群当中, 忙不迭地便问身旁同门怎么回事, 几个师兄弟七嘴八舌地了,方才大概知晓原是同门相争惹出的事端。
祁山剑派下分三堂, 掌门与左右长老各领一堂,中以掌门素天问教引的中正堂为尊。中正堂地位尊贵, 入门规矩也甚是严苛, 来祁山求师学艺的弟子们, 无一不是功底拔尖者才得以入内,然而卫雍甫一拜入山门,来回不过他父亲卫之涣的几句话, 就被收在素天问座下,自然便引了左右两堂弟子极大的不满。
卫雍才收拾了屋子出门,便被几个不服气的弟子拦住,要求与他较量一番。沈璧身作素天问座下大弟子, 得知此事后匆匆赶来,出面揽到自己头上,这才有了比武场上旁人口中“要起来”的一幕。
一个自幼从师, 深得真传,一个初入山门,不明深浅,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地, 迅速便招了一众祁山弟子前来观战。只见他二人各持一剑立在场上,沈璧使的一柄青锋长剑,据传乃是掌门亲授,而卫雍所使,不过一把铁剑普普通通,光从架势上看,仿佛已然高下立判。看热闹的人群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皆在议论纷纷,兴致勃勃地赌谁要赢,素枝夹在其中,却意外格格不入地紧张了起来。
只听场上清音冷语的两声“请”,青剑铁剑齐齐出鞘,她的一颗心,忽然就拧上了。
心头好似拧了水的绢帕,紧得滴滴答答的,可脑袋里却奇奇怪怪,一丝理智在质问自己,紧张什么?于情,师兄自幼与她一处长大,兄妹情分摆在那里,自当是希望师兄赢,于理,祁山剑法精湛高妙,她身作祁山弟子,没有理由不祈望祁山剑法能压人一头,然而内心隐隐约约的,她却竟想叛逆一回,抛开情理皆不论,只是不愿那少年输。
她的心下有如藤蔓纠葛,双手捏紧了拇指尖,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比试。
先头以为这位少年不过仗了父亲煊赫威名,大抵只是草包一个,纵使会些功夫,但又岂是沈师兄的对手,于是一众弟子皆抱了手等他出糗,然而剑过三招,才有眼尖的忽然发觉,卫雍竟然深藏不露。他的剑招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江湖杂学的花架子,俨然宗派大家之风,一刺一劈一撩一点,似清水芙蕖出尘不染,又似荆棘利刺剑气逼人。一招天绅倒悬,忽如山雨欲来风满楼,向着沈璧,直呈黑云压城之势。
沈璧显然心上一惊,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愁容,但眉头还未落锁又瞬即平展,他身后一仰,只手撑地,当机立断改换剑法,一记神龙摆尾以足心合剑,往外一折,逃出生天。
四围顿时叫好之声不绝。
沈璧迅速站起身来,立定,见卫雍亦在两步外迅速爬起来站好,眼里憋着一股劲,盯着他,神情却是极端漠然,他忽然便对这位新来的师弟起了兴致,原先不过漫不经心只肯使出的六七分力,暗暗提了提剑,严阵以待起来。
他剑尖一点:“再来。”
这一战,便直战了三十来个回合,他二人于场上难解难分,素枝悬于场下的一颗心也是跟着七上八下,她全神贯注盯着场上一招一式,不慎却被身后一记推搡冲撞了一下。来人越发的多,左右一挤,素枝猝不及防竟被撞倒在地。
下意识的“哎哟”一声,却就听到场上紧跟着也是一声“咣当”。
素枝心头登时一紧,卫雍——
她迅速抬起眼来往场上看去,然而眼前所见,却与她料想的截然不同。落地的一把青锋长剑,沈璧面朝着她正捂着手腕,指缝里飞快渗出血来,染红五指,而后沿着指尖“啪嗒啪嗒”砸到地上。卫雍手里的铁剑挑在一旁,正出神一愣。
“沈师兄!”素枝一声呼,急忙爬起身来冲上前去,撕下衣摆给他止血。跟着她这一上前,迅速一群师兄弟们也呼啦一下围了上去,素枝正在埋头仔细包扎,却就听到身后忽然起了吵吵嚷嚷的争执声。
几位同门师兄弟拽着卫雍不肯撒手,言下之意定是他使了诈,否则何以伤得了沈师兄。
素枝心下一惊,她明白知晓沈璧定是因为自己分的神,这个黑锅,怎会成了卫雍来背。她抬起眼来望向沈璧,如若沈师兄能够出面解围……然而一抬眼,却见沈璧正抿嘴盯着她,神情复杂,她略一愣,一时又起了犹豫。她并不清楚沈师兄为何不,可单论她自己,仔细想想也是不得的。若提出沈师兄因她分神,定会显得她与沈璧之间关系暧昧,这份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又该如何解释。
她一时难以决断,竟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可偏就在她犹豫的这个当口,身后的争执声刹那间大了起来。
卫雍被一众师兄弟们缠着,心烦得很,他只不过不屑辩驳,算转身一走了之,谁成想几位同门不依不饶,他挣脱时劲道略大了些,一时不察,竟将一位师弟推倒在地。这下子便如捅了马蜂窝一般,“卫雍,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着一只手已抓上卫雍的衣领。
谅他再怎样漠然的脾气,如今被人提着领子骂到跟前,也少不得要发起火来,何况本也就是这群祁山弟子欺生在先,无理取闹!卫雍将那抓着衣领的手猛地一按,一扯一拽,“喀嚓”一声向后折去。那只手眨眼被他反折在自己主人身后,卫雍一手压着那弟子的手,一手从他项上过,箍紧了他,目露厉色,提了声道:“有不服的,尽管来!”
素枝一听便觉势态不妙,手上布条迅速了个结,转身便撇下沈璧往人群中去。
人群里的气氛已僵持到了极点,那位被卫雍反手扣住的祁山弟子,疼得直叫唤,周围师兄弟们恨得两眼发红,就要冲上前去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来的!“快停手!放开他!”一声带了愠怒的大喝。
素枝一把拽向卫雍的手,也不知是她身手快,底子好,还是卫雍见是一个女孩才没较劲,她只一把,便将卫雍的手开了。那位原本让卫雍制住的祁山弟子,身后力道猛地一松,立即踉跄几步往前扑去,于是眨眼换做女孩儿立在卫雍跟前。卫雍这才仔细瞧了瞧她,先时好像分外紧张沈璧,冲上来便直奔沈璧处给他止血包扎的人,原是素师妹……
卫雍心头登时冷笑一声,呵,一丘之貉。
他抄了手,预备看她如何斥骂自己,却不想素枝一顿,突然抿了抿双唇,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一个转身,竟就挡在卫雍身前。她向着自己同门的一众师兄弟们,张口便喝:“都是吃饱了撑的吗!哪知眼睛看见人家使诈了,习武比武,输赢胜败本就常事,这样输不起,闹出去了也不怕人笑话!何况卫师兄已入我师门,同门内斗,当真是把中正堂的脸都丢尽了!”
素枝气得两手微微发抖,一番喝骂,原本闹哄哄的人群竟一下子收了声。
素枝在场,于一众师兄弟间的辈分虽不高,但因着平日里的人缘好,又是掌门独女,自幼便与众位师兄弟们一处长大,机敏可爱,是故人人都愿护着她三分。突然见她这样发火,大概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不被她骂醒,便是被骂懵了也生生要愣上一愣。
周遭顷刻间的噤若寒蝉,卫雍却突然勾了勾唇角,微微一笑。
他盯着身前比他矮了整整一头的师妹,忽然好奇这身子哪里来这样大的气魄,只看背影,也知她此刻凶神恶煞,怒目圆睁,挡在一群师兄弟前头替他话,心尖上顿时便泛起一阵暖意,弥漾开来。
“枝……”有人唤她。
卫雍与素枝同时抬眼,只见沈璧拨开人群进来,嘴里虽喊着素枝,两眼却盯着卫雍,十分不自在。方才挂在嘴角的浅浅笑意,应当是被他一览无遗地瞧见了,连带眼神里些许的,就连卫雍自己也没能察觉的一抹柔色。沈璧于是神色怪异,面容不悦,只沉着脸喊身旁的一众祁山弟子:“众位师兄弟好意,沈璧心领了,原是我没留心,不干卫师弟的事,大家都散了吧。”
“可沈师兄……”
“散了吧。”
沈璧复又道了一遍,带些不容分的口吻,原本聚作一团的中正堂弟子们,这才悻悻然散开。
他们走了,素枝轻轻吐出一口气,还立在原地,“枝,”沈璧忽然喊她,“你不走吗?”
时还不经意地瞟了卫雍一眼。
“哦,走。”
素枝赶紧便埋了头,向外行去,连个招呼也没与卫雍一声,连回眸的一眼也没望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