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卷九 假相(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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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境军营。

    转眼已然回营半个多月了, 卫大将军坐在营帐内正研究眼前的地图,忽然听到底下士兵来报,营外有位姑娘要找少将军。

    “找恭儿?”卫大将军放下手中的旗子抬起头来, “什么姑娘?”

    “自称是姓连。”

    卫大将军的眉头皱了一皱, 继而还是点点头:“放她进来吧。”

    那士兵应一声是,便转身去了, 才行几步,却又听到身后大将军的声音:“算了, 还是我自己去一趟, 恭儿现下正在校场操练, 且不必喊他,你领我去看看。”

    “是。”

    卫大将军随那士兵一路行到营门口,远远便见一位姑娘家牵马站在营外, 一身轻装,看见卫大将军来了,两眼蓦地一番惊讶。这位连姑娘,从长恭将她带回府, 她便一直住在府里,自己前后见过她几回,也算不陌生了, 却仍旧觉她甚不寻常。从见她的第一面起,便一直这样觉着。一身的轻功登峰造极,那样好的轻功,他这辈子还没见过第二个, 长恭素来独行独往,却会特特将她留在身边,为什么呢?做什么呢?

    还在她入府的当日,他便私下询过墨先生,问她何人,可有弊害,墨先生却只了四个字,“福贵无双”。全仗了墨先生这一句,方才容下她这么久。而今大半载过去,长青事了,卫将军府也与兆惠阖家结仇,虽一切与她无关,但往后日子福兮祸兮,也不知留下她来是好是坏。

    他心想着,人已走至近前。

    连笙原是遵了长恭行前嘱托,前来北境大营找他的,营前通报,本在满心期待里候着,哪想远远迎来的人,不是长恭,却是卫大将军,一时发愣,而后立马心头又凉下了半截。

    她眨眨眼,略低了低头,待到与他一栅之隔,喊了声:“大将军。”

    “怎的惊动了大将军……”

    卫大将军抬手,示意门口士兵放行,见她谨慎的步子迈进来,才道:“恭儿现下正在校场,并不得空,我来带你过去,也是有几句话想与你。”

    一听要与她话,连笙登时便有些怂。

    上一回独独与她话,还是在她才入将军府的那日,卫大将军立在她跟前,用比她高出将近两个脑袋的身子,挡得她只觉暗无天日,听见他半是奉劝半是警告地对她,长恭来日,结友、婚娶皆不可有差池,连笙便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

    而今又要再来一出……

    她唯唯诺诺地跟在卫大将军后侧方,盯着卫大将军半边背影,不敢离得远了,也不敢跟得太近,更不敢先他开口。于是沉默了好一截路,才终于捱到他开口,喊:“连笙姑娘。”

    “在,在……”

    “连笙姑娘追随恭儿,有许久了?”

    连笙虽然不知他是何意,但见他此番问话,声色平和,并无去年入府时那般肃穆威严,甚至还有些和颜悦色,心下不由又放松些许,便照实答道:“已近一年了。”

    “近一年了,恭儿留在京中,也近一年了,你应知晓他现如今,在忙些什么?”

    卫大将军目视前方,蓦然起,连笙听来只觉他话里不对,便试探着声答了句:“少将军人在兵部,连笙并不时常见他,兵部的事,连笙并不清楚……”

    “我并非问你兵部的事。”卫大将军侧回头斜视了她一眼,“我所指的,是本职以外,他私底下里如今都在忙些什么?”

    “这……”连笙登时语塞。

    方才心中那股不对劲的预感果然应了,卫大将军目光如炬,她只得硬着头皮装糊涂,道:“少将军的事,甚少与我起……”

    然而话音未落,便觉身前方两道审视目光直直射来,连笙立时头皮发麻,听见卫大将军满带不悦地开口:“连姑娘若有不便,直便是,不必撒谎诓骗我。”

    连笙被他一语拆穿,立时也有些讪讪,但一想到他或许是在诈她,便还是不确信地问了声:“大将军如何以为,我就一定会知道?”

    “恭儿虽非我亲生,但长在我身边十余年,性子如何我还是知道的,你一个全无拳脚的姑娘家,他能将你留在身边,本就非他一贯行事,必当是私下里有求于你。是故他在外面所谋之事,你又怎会不清楚。”

    卫大将军直言不讳,连笙一时只觉面红耳赤,心虚得紧。然而定下神来仔细回味一番,却又生起一些失落惆怅来。

    长恭身边,确实只有她一人。

    连笙常听黎婶念起,长恭年近二十,却仍孑然一身,亲的人也不是没有,可他总以国境未安作推辞,实在得烦了,便逃到北境大营里去,一守便是以年来计。过去尚还有个无双姐能在跟前转悠,而今卫无双嫁了人守了寡,也无颜面再回娘家,长恭的身边便空了下来,唯有连笙一人。

    黎婶老爱趣,也不知少将军是怎样开了窍,竟会破天荒将这样一位美人儿藏进府里。连笙每每一听,便佯作气极了要闹黎婶,但闹归闹,心里却也还是美滋滋的。直到今天,直到此时,卫大将军这番话下,直截了当戳破了她的谎言遮掩,也戳破了她的美梦幻想。

    卫大将军,“必当是私下里有求于你”。

    连笙心头忽而乍起的难过,是被卫大将军无意的一句话,中了真相。长恭将她留在卫将军府里,默许她爬墙上树没上没下,偶尔的包庇纵容,并非是因她这个人,或是因她的好,只不过是,有求于她。

    只不过是他为顾家的事,需要她的助力,有求于她罢了。

    连笙心上泛泛酸楚,却就一时听到卫大将军轻轻叹了口气。

    卫大将军叹了口气道:“你也不必紧张,若不可,我自然不会多问的。”

    连笙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因为心下怅然若失,已然沉默了许久了,以至于卫大将军以为她是有何难言之隐。连笙忙回过神,微微低了低首,答他:“大将军若有困惑,何不直接去问长恭?”

    然而卫大将军闻言,竟会神色一黯。

    连笙还当是自己看走了眼,却不想他真就黯然起:“不是我不想问他,只是恭儿虽然长在我近前,却总与我多有生分,十多年了,从来也只是唤我‘父亲’,不肯喊我一声‘爹’。”卫大将军满眼间霎时涌起的落寞,连笙一怔,还未怔完,便又见他迅速恢复镇定,沉着道,“我若直接问他,他是断然不会开口的。”

    连笙正在出神,步子随了卫大将军拐过一座塔哨,便见卫大将军收了话端,扬一扬手,指向前方:“校场到了,恭儿正在那里。”

    连笙方才抬起头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北境军营,卫家军的校场。

    这里比起卫将军府的校场来得简陋粗犷,却比之更加震撼,动人心魄。放眼只见银枪铁甲,立在炎夏骄阳之下,齐刷刷一片铺开去。枪头挑起黄沙厚土,将天也染成朦胧的一片土黄,红缨在朦朦黄尘仿佛毒日一般刺破昏黄的天,昏黄之下是玄甲遍地青黑。连笙向着将士们面朝的前方,便在一方点将台上,看见了一身戎装的少将军。

    卫少将军卫长恭。

    尽管她在梦里早已见过无数回了,但当他真就一身铠甲出现在她眼前,握着□□,枪头一点,豪气干云时,她还是如初见一般蓦然只觉心下“咚”地一沉。

    心下如有一片湖,先时那点难过惆怅仿若随这“咚”的一声渐渐沉坠,没入湖底,湖面重又温柔合上,漾开数不尽的欢喜涟漪来。

    平日里谨慎微的长恭,回到北境的校场,回到戎马奔行的生涯里,终于才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这样的意气风发,连笙已是许久未见了。

    他的眼神刚毅,银枪一甩一挥再一按,枪头在台上“乓!”的一声裂响,底下将士“唰——”“唰——”“唰——”三声步子,紧跟着也“哈!”地一声将红缨枪头拍在地上。

    气吞山河之势。

    涧水龙吟,高山虎啸,声浪震彻连笙五内,震得她胸中亦是豪情激荡。长恭银枪一指,又踱步旁去,双目锐利审视校场,一身的英气。这才是连笙梦里时常见到的模样。

    她十六岁,终于遇见夜夜入梦的少年郎时,他已在京都,穿着普普通通寻常男儿的衣裳,过着规规矩矩的日子,着一丝不苟的话,而她虽梦过他十六年,知道他金戈铁马的神气,却也从无机会亲眼见上一面。如今在喊声震天的校场外站着,她才终于是见到了他。

    连笙的面上不经意泛起久别的微笑。

    有一名将跑向他身边,几句耳语,长恭抬起头来,望见翘首以待的连笙。连笙隔着校场之上漫天黄尘,向他招招手,微笑顷刻化作骄阳灿烂,刺中他的眼,她周身仿似有光。

    长恭不觉一愣。

    半月前在西山桃墓,那一日为解沈世伯心结,白先生难能亲自抚了一曲,而他听着琴声却睡着了,醒来时周身乏力昏沉,回忆之下竟觉做了一场大梦。梦里他是少年卫雍,在祁山上遇见一位名唤素枝的少女,而他梦里见到素枝,醒来却才发觉竟是连笙的脸,双目乌黑,眉心朱红,与那卫氏宗祠之中挂的,白纱碧眼的画像截然不同。

    他在片刻愣神过后,才见到她身旁的卫大将军,于是转身与身后副将低声交代几句。副将领着将士们继续操练,他便放下银枪,解了头盔往校场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