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卷九 假相(贰)
长恭走近后, 先是面向卫大将军行了个礼,道声“父亲”,卫大将军将头一点, 他才同连笙了声招呼:“来了。”
“嗯。”连笙双眸含笑脉脉。
一路瞧着他过来, 终于站到了近前,见他黑了, 脸上沾着尘土,还有些脏兮兮的, 下巴上悬着尚未落地的汗珠, 汗水已将衣领浸湿, 再走近些,可以闻见他身上汗味,是烈日沙场的味道。
长恭皱了皱眉, 问她:“为何不直找我,还要惊动父亲?”
连笙尚还未能回答,却先见到身旁卫大将军行前一步,将话锋截了去:“是我方巧无事, 才没让底下人知会你。”
长恭应一声,正在低头,便听卫大将军又道:“既然你们有约在先, 我便不碍事了,你们自便,我去场中看看。”
他时语气柔和,完便往校场上走, 长恭显然对他这份和颜悦色略有诧异,但也还是抱了拳恭送:“是。”
待到卫大将军走远了些,他才回正身子,问连笙:“你与父亲什么了?”
“什么?”连笙对他忽起的疑问一头雾水。
“总觉父亲,与往常有些不同……”
长恭话里的敏感和敏锐,连笙立时便想起方才行到校场前,卫大将军神色黯然的那一番话。卫大将军许是一时感怀,连笙也不好再多揣测,便随口了个哈哈掩饰过去,而后改口道:“既然大将军允了,咱们便别耽误,还是先谈正事吧。”
长恭闻言神色一凛,继而道:“好。”
半个多月前,长恭从刑部回来,得知十多年前调了贺仲龄入京的竟然不是秦弘道,而是左相秦汝阳时,正满心震愕,偏他即刻就要离京回营,便在临行前嘱咐了连笙去查秦汝阳的生平往事,约好查完以后,北境军营见。于是连笙在六部往返了半个月,终于偷完秦汝阳的所有卷宗,誊了满满的一册,便带了册子来北境找他。
连笙从怀中取出册子,一面递给长恭,一面摇头道:“你先时所料不差,与秦弘道一样,没有半点蛛丝马迹。”
“一点痕迹也无?”
“嗯。”连笙点点头。
长恭听罢不觉有些沮丧,低头翻看她所誊写的卷宗,上面记载了秦汝阳的出身、高中为官、何年入刑部、又如何一步步做到左相,确实是看不出能与顾家有瓜葛的地方。他抬了抬眼问:“全在这儿了吗?”
“全在这儿了。”连笙看着厚厚的册子,“能偷的我全偷了,一字不落,都抄在这里。”
顿了一会儿,她又问:“如何?可是有我看漏的地方。”
“嗯……等等。”长恭埋头翻阅,示意连笙暂且住,少顷过后,他忽然一声“奇怪了”抬起头来,“怎的没有秦汝阳为官以前的记载。”
他正担心连笙会否遗落了某件卷宗没偷,却见连笙竟未感到惊讶,反是如同早已觉察一般,道:“我发觉了,你若不提,我也正要与你。秦汝阳出身漳州,但在所有的案卷里,对他高中为官以前的事情却无一着墨,只有户籍册上写了这样短短的一句。”
“这怎么会呢?”长恭十分不解皱了皱眉,“当初我们调查秦弘道,生平皆是十分详尽,堂堂左相,为官以前的十数年,竟是一片空白?”
“嗯,”连笙也颇有无奈,“是费解,但这千真万确,我为此特意多跑了几趟,一连三个晚上,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他二人顿时陷入一片僵局,夏日午后倏忽而起的乌云遮天蔽日,也团团压住他们的思绪。
秦汝阳生平头十几年的缺失空白,为官后与顾家乃至整个江州几乎毫无关联的干干净净,以这卷宗记载上看,自他高中以后,便一直留于京都,尤其入了刑部,几乎全年无休都有公务在案。倘若当年要灭顾家满门的幕后指使真是秦汝阳,那他为何要这样做?他又有何机会能与顾家生出瓜葛。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连笙甚至问起:“会不会不是秦汝阳?会不会他与贺仲龄一样,不过是一个中间人而已,是故我们找不到他与顾家的关系……”
“那又何必呢。”长恭看了她一眼,断她的话,“当年的秦汝阳已官至二品刑部尚书,放眼整个朝廷,能叫他来卖命的人,屈指也可数尽了,何况如此一个不慎便要掉脑袋的大事,若非他亲身所愿,又何至于再多经他这位大官一道手。”
长恭言之有理。
“那他与顾家恩怨,便就在这空白的十几年里。”连笙不自觉地斩钉截铁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立时住,而后两人双双沉默下来。
长恭隐隐感到秦汝阳定是隐瞒了什么,或者,仍在隐瞒什么,他感到自己势必该去秦汝阳的故里看一看了。他心想着,口中便也如是这般自言自语道,一旁的连笙突然问他:“去哪里?”
“嗯?”他一愣。
“你嘴里念念有词,要去哪里看看。”
“哦,秦汝阳的故里。”他顿一顿首,为自己不经意间的出神。
然而额上汗水都还未随这一顿首滑落,就听见连笙一口应道:“好。”
干脆利落,一不二。
“连笙,我不是……”不是要派你去的意思,他张开口刚要叫住连笙,“少帅。”身后一声唤,断了他的话。
长恭回过头去,见是自己的副将,单庭昀。
连笙顺着长恭的目光一道探头望去,见是一位年轻俊朗的伙子,有些黝黑,眉目如刻,一笑,露出一排白牙和两边酒窝来,听见他又喊了声:“少帅。”认出他是先时长恭出校场前在点将台上与之耳语的人。
“练完了?”
长恭回了回身,跟着单庭昀也走上近前:“已练完了,过来复你一声。方才将士们都在猜,这是哪家的姑娘。”
他这话时,目光勘勘落到连笙身上,连笙有些不解地眨一眨眼,便见他又热情地咧开嘴角,道:“我叫单庭昀,是少帅的副将。”
连笙虽然对他这没头没脑的热络感到奇怪,但见他是长恭副将,自己又是乞丐堆里大的,见惯了形形色色奇怪的人,便也未觉有何不妥,只招呼一般应了声:“我叫连笙。”
“庭昀。”长恭在她这一声话落之后开口喊住他,侧着头低声问,“你是来复命的,还是过来瞧热闹的。”
单庭昀被他一眼识穿,竟也不掩饰,反大大方方地笑笑:“皆有。”
转眼又见连笙正在发懵,遂而向她解释道:“军中少见女子,何况将士们跟随少帅多年,何曾见过他与姑娘家上这么久的话,营中弟兄实在好奇,才怂恿我来探一探。方才如有惊扰连姑娘的地方,还请姑娘见谅。”
他大咧咧的,连笙不觉心生好感,本也没有气恼,见他年纪不大又率真得很,更是觉他可爱,脱口想要厚着脸皮答他,“就叫我嫂夫人吧”,但见长恭在旁,心里一时又念起先前那句“有求于你”的话来,便只得压下冲动笑道:“没有惊扰,我今日乃是头一遭进军营,只觉哪哪儿都是新鲜的,东张西望看个不停,我自己尚且如此,你们对我好奇,自当也是必然的事。”
她顿一顿又回道:“我不过少将军一位江湖朋友,浮萍之身,因替他跑了几天的腿,办成一点事情前来找他复命而已,并非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姑娘,也更不是你们料想揣测的那种关系。”
她得中规中矩,甚至还带了一丁点儿的负气,长恭闻言,倏然侧目向她。
他原以为,以她的性子,见到单庭昀这般自来熟络的人,定会厚起脸皮与他开玩笑的。而她所能开的玩笑,无非也就是拿她与他的关系趣罢了。长恭甚至已然做好辩驳的准备了,却没料到她张开口,会是这样与他撇得干干净净的一句。
他也不知怎的,竟会泛起一丝不自在来。
也许是,许是自己做好的准备落了空,方才觉得不自在吧。他心想。
眼角余光瞥见单庭昀还要接话,他并不痛快地瞪了他一眼:“闲来无事了吗?”
单庭昀被这平白无故一记横,横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神机敏却也看出了长恭的不悦,于是连忙顺着台阶止住趣的话,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回禀少帅,还有事。先时峡峪关的布防,大将军指出还有问题的,命我等再拟一套方案出来,现下几位将领应当已到营帐候着了,只等少帅。”
“那便走吧。”长恭罢便转了身要走。
“少帅,这,连姑娘此处……”
“业已完了。”
长恭话毕,又招手喊了近旁一名兵,嘱他务必将连笙送出大营,而后侧首与连笙道过一声便当头一步先行而去。
连笙虽知他还负有要事在身,卫大将军吩咐的要事,自是不可拖延怠慢,何况秦汝阳的差也交代完了,本就不当再留,然而私心里,却仍觉他这样草率辞别太过无情,心头一时不是滋味。
那兵毕恭毕敬地指了指:“姑娘这边请。”
她才颇为惨淡地勉强笑了笑,跟着他往外走。
踽踽行过几步,正在满心的失望里黯然伤神,却倏忽听见身后喊她:“连笙。”
是长恭。
她回过头去,见他停住脚步,立在数丈开外,还保持着前行的姿势,然而侧回头来,身倚斜阳,铠甲金光,眸深万丈,喊道:“那个人的故里,你不要自己去,等过两个月中秋,我会从军中回府,若要去,我再与你一道。”
忽如一拂凉风吹散心间丝丝烦闷,连笙渐而平展的眉心,唇角便也缓缓漾开温柔的弧度。
她轻轻昂首,迎着光柔声笑道:“好……”
连笙在北境只待了半日便回去了,待到她再见长恭时,已是八月十五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