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卷十 蛇府(叁)
连笙与长恭一齐病了。
这一病, 便是大半个月。
两人起先高烧,烧了一两天退下来后,便是反反复复的低热。长恭发了整整二十来天的低烧, 连笙稍好一点, 但也烧了一旬有余。等到他们皆好全时,天已入了冬。
长恭的军营没能回成, 干脆也就不回去了,卫大将军来信, 让他暂留京中休养, 是自己不日便要返京一趟, 届时再作商议。于是他便颇得了点空闲地坐在廊下,看入冬后将军府里的景致。
将军府的冬天,府外万物皆萧杀了, 一府上下却还是郁郁苍苍。长恭抬头瞧向院墙外的樟树,樟树叶子蓊蓊郁郁,丝毫不在乎季节的变迁,这样四季常青且浓密的樟树, 倒是很适合藏人……
不知怎的,他竟忽然想起了连笙。
转眼连笙入府也将满一年了,犹记得一年前, 她便喜欢藏在这些枝繁叶茂间和他躲猫猫,为了偷点懒,变着法儿地躲着自己。回想那段日子,渐而嘴角便起了一抹浅弧。许是十余年来无止休地奔走于军营和将府, 除了练兵习武还是练兵习武,压抑得自己多少也变得幼稚可笑了吧。那样无聊的时日,竟然会在此刻想来甚是怀念,仿佛这一辈子虽然枯燥极了,却到底也还归是鲜活过的。
他心想着,忽然又有些想见她。
他抬起头来往那一墙之隔的树上望去,只见枝叶交错层叠,密不透风,忽而叶子攒动,窸窸窣窣的,突然间竟真就探了颗脑袋出来。
“长恭。”连笙笑嘻嘻地从树上跳下,顺势便翻过了墙来。
长恭的心头一热,融融化开:“你伤好了?”
没有批评她又随便翻墙进人家院子,也没有质问她为何而来,张口一句先是问她伤好没有,连笙盈盈一笑道:“好啦,已然好全了,我再怎样严重,也定不及你严重呀,听白先生连你都好全了,我自然也好全了。”
长恭微微抿了抿嘴角,点点头:“坐。”
连笙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莫不是自己病了许久,被白先生勒令留在房中不许见风,连外头变了天也不知道,长恭非但对她翻墙进来视若无睹,反还和颜悦色喊她就座。可是他这一病,把脑袋也给烧坏了。
连笙一脸将信将疑地坐下,只听长恭道:“左相府的事,多谢你了。”
“噢……”原是为着这个,连笙遂而释然笑笑,“不必谢,我救你是应当的,总不能还未过门便守寡吧。”
她坐在长恭身旁,自在地将腿一盘,笑意盈盈。
长恭却只斜视了她一眼,竟然半句驳斥也无。
他出奇地沉默了一会儿,方又提起:“我听白先生所言,若非是你当机立断将大半毒血吸出,只怕这会儿我早已身在阎罗殿了。何况还连累你一并生了这场大病,于情于理,总归还是该谢一声的。”
他左右非要上赶着道谢,连笙一时语塞,这谢若是再不受下,只怕还不定要谢到哪年哪月里去。想他横竖谢来谢去的也烦,连笙忽而念起,于是干脆喊他:“那你不如表示表示吧。”
她脑袋一歪,转过头来,两眼忽眨一眨,饶有兴味地看向他。
“你想如何表示?”
“立个字据,娶我好了。”
“咳,咳咳……”
早该知道连笙这样厚的脸皮,定然不会按他预想之中来出牌的,但长恭也万万没有料到,竟然还能厚到这步田地。他一口气没紧上来,猛然便被自己呛了几声。
“连笙,咳……当初入府时,不是好了不许再提什么要嫁给我的话,日子一久,你倒是忘得越发干净了。”
他面上佯怒,话里却是半点怨气也无,连笙见他并未表现得有多么生气,便也壮起胆子厚着脸皮笑道:“我没忘,但也没提,方才的是你娶我,‘我要嫁’同‘你要娶’,这当中的天壤之别,你可切莫混作一谈了。”
长恭一时有些无奈,他叹了口气,一本正经向连笙道:“连笙……”
然而话才起了个头,却被连笙一声“长恭”,忽然断了去。他转过头,连笙正悠悠然盯着院中空地,脑子里回想着数不清的多少个黎明,她偷偷躲在院墙边的树上偷看他舞剑时的情景,心满意足地起:“若是那一日在左相府里,被蛇咬伤的是我,你也会一样救我吗?”
长恭一愣,继而点点头:“会。”
“那你也会要我从此将你视作恩人,对你心怀感激歉疚,甚至想方设法去回报于你吗?”
“不会。”
连笙这才转过头来:“我也是一样的。”
方才的大言不惭,原也只是逗你玩而已。
长恭与她四目相对,轻轻一笑,一时有些如释重负,可不清道不明的,心里却也隐隐有些失落。好似一颗心被一丝细线拽着,沉了一下,倘若刚才要他娶她,倘若他,好呢?
这个念头才一从他心底冒出来,便被他一把按了下去。
长恭自觉有些讪讪,岔开话题:“不过,不过你当时的反应,还真是快。”
他提起当日之事,连笙立时又颇有些得意:“你且忘了我是江湖乞儿的出身,早年间风餐露宿,住在野外难免总要遇上蛇的,习惯了。”
她笑笑,转眼想起当日吸蛇血,生生又啐了一口:“只那蛇血,呸!真难喝!”
“谁让你喝了。”
长恭话带嗔怪,连笙不由别他一眼,觉他不识好歹。若非是她一时情急,忧他危在旦夕,又怎会慌里慌张间误吞了一口。且要不是情急之下吞的那一口毒血,她也断然不会发上那样久的低烧。何况因此禁锢房中足足大半个月,接连大半个月的禁足,简直就快要了她的命了。
“这样危险的事,亏得你还冷嘲热讽的。”
连笙颇有不满。
“你也知道那些蛇危险,危险又为何还要凑到笼子跟前去看。”
“因我不怕。”连笙忽而正色道。
“你不是……”
“我并不怕,”连笙顿了顿,又道,“且我清楚知道,那蛇伤不了我分毫。”
她一本正经的目光坦白托出,却反轮到长恭起了诧色:“你又怎会知道。”
“你可还记得当日,我初入将府不久,遇上无双姐前来府上,曾在她手提的食盒里见到花蛇的事吗?”连笙心知瞒也瞒不过,不如干脆主动提起,便一咬牙,“是我放的。”
“我知道。”
长恭怎会不记得,她的一点心思伎俩,瞎子也要瞧出来了,当日竟还傻到跑去他的窗户底下守着看,被他一眼逮个正着。
“因我便不怕野兽,或者当,野兽似乎皆害怕我。我自幼跟随师父长大的山林,虎豹有,豺狼有,蛇虫鼠蚁数不胜数,却从来只会躲我躲得远远儿的,见我便同见了煞星一般。”她皱了皱眉起,“可我虽费解,却也受用,故而见了那相府里的蛇,才会丝毫不惧。”
正当长恭有些愕然之际,她又侧过身来有些挂不住脸地笑笑:“所以当日算我骗了你,若是再探蛇屋,你大可以不必再跟着了。”
她为自己欺瞒于他一时抱歉,然而长恭闻言却并未在意,转而却是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道:“再探,怕是再也探不成了。”
“为何?”
“当日吐了那样多血,秦汝阳必定知晓有人闯入,左相府也必然要加强防备,即便我们可以不惊动守卫来去,只怕也探不出什么了。”他话毕摇了摇头,“半年,至少半年之内你我都不可以再去,再去也不过是自投罗网而已。”
连笙一听,也倍感惋惜,沉默一阵,而后又忽然想起似地问他:“那你当日可还发现了些别的什么?如你所疑的,左相府祠堂中的那些个灵牌,可与漳州秦家有关?”
她这一问,长恭立时便记起来了:“是了,还有一个大问题。秦氏宗祠之中,有一块牌位,供奉了一位名作‘刘恒’的人。”
“外姓?”连笙登时也瞪大了眼。
“不错,当日我便极度怀疑,秦汝阳本姓为何,于是记下了旁侧那些秦氏族人的名字,想要回来一一对证的,怎奈回来便接连发了大半个月的烧,烧醒之后,当真是一个人名也记不得了。”
长恭着,又沉沉叹了口气。
“还好,好在最紧的那块灵牌还记得,便也不算太糟。”连笙轻声宽慰他,而后又直起身子拍拍胸口,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如何,要我去帮你找这刘恒吗?我道上兄弟千千万,掘地三尺也给你找出来。”
道上兄弟……长恭抬头瞧了她一眼,心下有些好笑,不过一群乞丐,夸着夸着还上道了。心底笑过一番,又垂了眼,道:“不必了,普天之下的刘恒不计其数,你我光知一个名字,旁的皆是没着没落的,要怎么找。”
得也是。
连笙一时又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瘪下来。
她垂头丧气的,反倒长恭却似看开了一般,道:“无妨,等吧,反正业已等了十一年了,再等等也等得住。”
连笙侧过头去看他,这些话时,他的面上早已波澜不惊,这么多年煎熬,捱得应当很辛苦吧。她心想着,不由想要换个话茬,便若无其事伸了伸懒腰,问他:“只是左相府里,为何会有那样多的蛇呢?且看那屋内陈设,似乎还是有人特意饲养,当日弥漫屋中的血腥味,而今想来,只怕正是它们用以果腹的肉食罢……”
连笙皱着眉,便听长恭问她:“你曾细看过那蛇,可觉有异?”
她略一沉吟,想了想又若有所思地起:“当日我只看了两三笼,但却发现条条皆是毒蛇,且种类繁多。你堂堂一位左相,弄间密室来养这么多蛇,图个什么呢?”
长恭正要开口,倏忽余光瞥见一位下人从院门外踏入,于是又闭上了嘴,沉默地看着那下人走向他们。
那下人走近后行了个礼道:“少将军,连姑娘,长青公子有请。”
长青同时请他二人,“可有是为了何事?”
“人不知,只听公子吩咐,是一桩要事,请二位及早过去。”
听是要事,他们便也不再耽搁,将与左相府的种种搁到一旁,匆匆起身,往长青院中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