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卷十 蛇府(肆)
他二人一入长青的院子, 却见墨先生白先生也在,长青正在院中坐着,看见他俩进来, 笑一笑:“来了。”
“兄长, ”连笙迈步上前,“这样冷的天, 怎的跑来院子里,不怕冻着吗?”
“屋里闷, 外头倒要爽利些。”
“兄长唤我们是有何要事?”
连笙着已然奔至他近前, 便见长青微笑抬起两只手来:“有桩要事, 请你们来,扶我一下。”
扶?
连笙回身望了长恭一眼,有些不明就里, 但是长青让扶,他二人也不好多问,跟着照做便是。于是弯腰搀上他的胳膊,正要用力将他扶起。可哪想长青落在他二人臂上的手倏忽一顿, 还未等到连笙先行搀他,他却已然使了使劲。
长青的一只手臂搭在连笙左手上,手指紧紧握住她的右腕, 连笙只觉双手间平白无故受了千钧重力,她差点一个没站稳,抬头却见长青扶着她与长恭的手,竟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即便双手双脚正在极不受控发着抖, 却也是他自己,靠着一点己身的气力,站起来了。
连笙顿时间呆在了原地,连同一旁的长恭,亦是难能一副目瞪口呆的神情。
二十多年了,长青的腿疾让他无法奔跑、行走、站立,除了上床就寝,他几乎没能离开过这轮椅一刻,他们也早已习惯了他用那一对轮子来代替双脚,可是在这个稀松平常的冬日里,他扶着他们的手,却摇摇晃晃地站在他们跟前。
长恭讶然不出话来,连笙更是震愕得将要把那下巴都摔到地上。她刚要脱口一声又惊又喜的“兄长”,却见长青两腿猛然一晃,一下子又跌坐了回去。
他抬起脸来有些赧然笑笑:“尚还站不太稳。”
“这是,”长恭终于回过神来,“兄长的腿疾……”
“是,在康复了。”
他肯定又夹杂了些许不自信地浅浅一笑:“这便是我所要事。”
“兄长!”连笙忽地一声欢呼,“兄长定是生有菩萨保佑,我还从未见过兄长这样天生的腿疾,还能好的!”
连笙一时激动,口无遮拦,长青听了却也丝毫不觉气恼,只顺着她的话茬向白先生一点头道:“并非是何菩萨保佑,全要仰仗白先生辛劳。若非先生二十年如一日地操持,焉又能有今天。”
连笙心底忽起的钦佩,对白先生只有顶礼膜拜。目光崇敬投向她,却只见她仍旧一副冷言冷语,道:“你能站立,已然是背天而行,若要行走,还求不来。”
“是,”长青听罢淡然一笑,“我不奢求,也不着急。”
他的话音才一落地,便就听见连笙脱口接上:“无妨无妨,能站已不错了。”
长青能够起身,她似乎比他自己还要来得高兴。
她初见他时,除了惊讶于那一双眼睛,青如碧海熠熠生辉,更多的便是暗自觉着可惜,这样好看的少年,却没有一双能够行走奔跑的腿脚。上苍仿似在以他的方式来印证这世间的公平,给予他优渥家世,赐他以聪慧,独独却没有给他两条腿。
有一阵子,连笙初到将军府,四处拐弯抹角地听长恭过往,便也从黎婶口中得知长恭原是卫大将军养子,盖因卫大将军唯一的子嗣生而有疾时,她还觉是莫大的讽刺。身在将门,却上不得沙场,身作虎子,却不得不让一个毫无血亲的弟弟来替他承业,也不知道这些年,长青的内心亦该有多少煎熬。
如今好了,连笙瞧着他的侧影,嘴角挂着不自觉的微笑,哪怕晚来了二十年,但希望终究是希望,他能重新站立,真是天大的好事。
她欢天喜地望向长恭,便见长恭眼中一并的喜悦,只他面上习惯了不爱显山露水,便也只是淡淡抿起唇角,道了几声贺。
长青的站立,冲淡了他们对秦汝阳的重重疑虑,既然不必再探左相府,连笙便每日里皆却长青处报到,陪他练习起身。
他还用不大惯拄杖,总是一手拄着,另一只手便搭在连笙手上。
每每从椅上站起,先是身子前倾,渐而便将重心缓缓移到踩着的两只脚上去。他略弓着背,慢慢地、慢慢地想要让身子离开轮椅。抓紧了拄杖的右手,指节已然捏得发白,左手握在连笙手上却只是控制不住地向下使力。手脚微颤,颤得连笙总是跟着一并心惊。她盯着他的侧脸,双唇死咬,青瞳决眦,青筋暴起,突然沉闷的一声轻哼,他一下支撑不住,往前栽了过去。
“兄长!”连笙赶紧弯腰去扶他。
长青一手撑地,一手让她扶起,忽就自嘲地笑了两声:“摔了个狗吃屎。”
见他笑呵呵的,连笙才也大大方方“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不妨。再来。”
十次有七次,长青皆要摔得面朝黄土背朝天。
连笙便负责一次又一次地去地上捡他。
她知道他不容易,所以日复一日地陪他练习,长青总是温温和和地笑笑,再起身的时候便又是一番用尽全身气力的挣扎。好在这样的日复一日,长青多少也是有些进益,虽然这长进的速度实在太慢了点,但连素来急性子的连笙也自我安慰,聊胜于无。
聊胜于无,那便是好的。
起初十次里头,长青要摔上七次,起身后往往也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又落了回去,可渐渐的,七次变作六次,六次变作五次,回回站起来,也不必像要了命似的那般费劲了。等到天上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长青已然可以扶着拄杖勉强支撑一会儿了。连笙从屋里拿了大氅出来,就看见他两手扶着拄杖站在树底下。
白雪花摇曳温柔,落在他的脚边、肩头,他还是有些摇摇晃晃的,跟着晃得那些雪花也就扑簌簌地落下地来。
这还是连笙第一次站在数丈开外的地方,见到站立的长青。他穿着一身青衣,像一枝挺拔修长的竹,衣袂翩翩,是竹叶在随北风飘飘摇摇,他抬起头向着天边极目远眺,眉如青山,眼似碧海,清冷的唇角浮现一丝清冷又温暖的笑。
连笙出神地愣在原地,长青轻轻转过头来,柔声笑道:“站起来看到的远天,果真还是不一样。”
“兄长心凉。”连笙一低头,过去给他披上大氅,没有回答他的话。
“怎么了?”长青看出来她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回屋拿了一件大氅的工夫,回来却像换了副心情似的。
连笙却只专心给他披衣服,埋头支吾了一句:“没什么。”
也不出来方才那是种什么样的情绪,过去她一直有些同情长青,与他相处时也多少习惯了扮演照顾者的姿态,大概因为他身边的人皆是这样,墨先生是,白先生是,长恭也是,于是连笙就同受了感染一般也自然而然担起了照顾的责任。可是原本,她是不必照顾他的,他也从没要求过她的照顾,只是她一向习以为常而已。直到方才那一瞬间,她才忽而意识到,他与她之间的平等,他们两人,一开始就是不相欠的。若自己并无这份义务,那长青又何来的必要回报于她?
他让她唤作兄长,对她的种种照拂,并不是在报答。
连笙的脑子一团麻,乱糟糟的,她用自己并不太灵光的脑袋瓜子拼命想要理清这其中的头绪,却只发现自己越理越乱。
她默不吭声地抬起手去编那大氅领上的结,长青站不动了,一时间跌坐回轮椅里,连笙又蹲下身去心仔细地理那还未结完便散乱了的衣绳。她沉默,长青也跟着沉默,默默地看着她的十指利落飞快,而后忽然温柔道了句:“无论如何,我都……都谢谢你,连笙。”
他话在嘴边又顿了顿,改了词,变成一句谢谢。
连笙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见他如沐春风般的微笑,这才觉得心头那一堆乱麻又像是雪水一样融了去。她也学着他的样子一并笑笑,道:“兄长怎的突然这么客气。”
长青但笑不语。
远远的院墙外,长恭背靠着墙,缓缓闭上眼。
他的眼前,倏忽又浮现出长青坐在轮椅上,而连笙蹲在他的手边,心翼翼替他整理衣服的场景。他们忽然相视而笑,那两抹笑容太晃眼,哪怕他闭着眼睛,也觉得双眸有些刺疼。
他轻轻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睁开眼看了看手里的披肩和暖炉,再叹一声,又默默地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