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卷十一 同谋(叁)
秦汝阳领着新郎会见文武官员, 正站在席间些客套辞令,满座皆是端着酒杯抱着手的“恭喜恭喜”,连笙拔腿便是一个箭步冲过去, 长恭手执杯子眼看便要一饮而尽了, “少将军!——”
连笙已然顾不得自己一身厮扮出现在此处、出现在兆忠卿的眼皮子底下,会显得有多可疑, 一心只想长恭若是饮下那酒,当场便要比她可疑一万倍。于是铤而走险, 冒着成为众矢之的的风头, 大喊一声。
这一声喊, 果真便让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各式各样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连笙,连笙一时头皮发麻,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往下掰:“少将军, 前几日你才受风寒,白先生开药方时千叮万嘱了要忌酒,你忘了吗?”
长恭一时不解,张口正要插话, 连笙又赶紧再问了一遍:“白先生的,不!可!饮!酒!你忘了吗?”
一字一顿,不容分。
长恭方才登时会意, 忙道声“是,是,今日糊涂了”,而后转过头向秦汝阳拱了拱手:“秦大人, 秦公子,那,我便以茶代酒吧。”
秦汝阳听罢只笑一笑,也没多什么,欣然便饮了。
却是在他身后,兆忠卿的眼神微微一凛。
这一点神色微变,长恭与连笙皆是不察,只看秦汝阳领着众人再又寒暄几句离开席上,连笙才从心底缓缓舒出一口长气。席上原本起立的一干人等重又落座,唯独长恭却仍站着,他放下杯子向连笙道:“你随我来一下。”
他们拐了几道弯绕出府外,找了个僻静处停下,四顾无人,长恭回身便问:“方才怎么了?”
连笙一身厮扮,虽可辩解是护主心切,但这番举动仍旧太过出格,何况兆忠卿还在场,又怎会不对此举起疑。长恭面露忧色,连笙遂才赶紧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在梁上所闻悉数道与他听,末了不无担忧地起:“长恭,这面上看着还是场宴,可底子里,怕只怕是一场局呢。”
长恭的眉心拧了又拧,乍听之下好似十分担忧,但转念一想,又觉这其中疏漏重重。
一杯酒,纵能当场试出他来,可秦汝阳事先并不知情,他就藏在满座宾朋之中,秦汝阳又怎知元凶会来?即便来了,又怎能确信他便一定会饮那酒?此一计,看似理所当然,实则却是漏洞百出。于是思忖片刻,还是定了定心神道:“不妨,你我也别太过忧心了……”
“怎能不担心!方才若非是我及时撒谎,现下你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连笙后怕不已,却见长恭竟然不为所动,反还回过头来劝她,一时心中着急,面上也跟着现出愠色来。长恭见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忽而便觉有些好笑,想来自己先时还在替她左右忧心,而今反倒调过来了。
心尖上微微一动,他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不急,无妨的。”
他比她高出一个半头,略一抬手,掌心便已悄然覆在了她的头顶。指尖无意拨过发丝,手指微微蜷起的一点弧度,贴着一颗脑袋,轻轻揉了揉。
好似春已来,风已暖,拂过心间,满园盛放。
长恭虽只一瞬便收回了手去,连笙却是如遭雷击一般,登时愣住了。
耳朵根还麻酥酥的,她定定地望着身前,因他抬手挡住了自己原本上望的目光,于是便只勘勘落在他的胸前。胸前近在咫尺,仔细还能看见他的胸口呼吸起伏。胸膛宽而坚实,北境的沙场十年练就的,思绪一时飘忽辗转,想到若是被他这样拥在怀里……连笙突然面颊发烫,腮帮子“唰”地通红,转瞬闭嘴收声。
她不再接话,便听长恭继而道:“席上人多,不可饮酒的也不止我一个,何况有人天生上脸,左相又从何分别呢?”
连笙只默默绯红的脸,点了点头:“嗯。”
“倒是你,如何,可有探得什么?”
长恭借着机会问起,连笙方才从那无边遐想里抽回神来。她仍旧面红耳赤,不敢抬头,却也不忘老实作答:“探得了。秦汝阳的房中,有间密室。”
“密室?你可进去了?里头又藏了些什么?”
连笙便摇一摇头:“没能进去。秦汝阳房中入口不过一个虚掩,那密室却是建在地下,我才要下去看的,却赶上秦汝阳回房,于是只得匆匆关了密室门,什么也没看着。”
“噢……”
长恭不无遗憾地叹了声,便又听见连笙问他:“那往下如何,还需要我再回密室探个究竟吗?”
“不可,”他制止道,“好了以吉时为限,而今吉时已过,还是等回府与兄长商议过后,再行定夺吧。”
连笙便低着头应声:“嗯。”
别无他话,二人之间转眼安静下来,连笙一直不再抬眼看他,通红的耳朵尖儿却是出卖了人。长恭一眼盯到了,于是一时间也觉出些不自在来。空气里悄无声息弥漫的情愫暧昧,长恭忍不住清清嗓子,咳了咳:“那……若是无事,便早些回席吧,人在相府,还是当心些。”
“嗯,你也是。”
连笙仿佛得了台阶可下一般,话音落后便赶紧转身,将脸埋在手心里要离开这尴尬的境地。长恭不由心头笑笑。
她与他一前一后回府,在岔路口分道扬镳,长恭回去宾客正席坐着,连笙则抄了路,往下人们用饭的地方奔去。
然而行到一处偏门前,连笙却忽然瞧见一个身影行色匆匆,正往门口的方向去。虽然背对着她,连笙却还是一眼便瞧了出来,正是兆忠卿。
先时他陪秦汝阳在席间敬酒,这会子酒敬完了也不回去席上坐着,反倒跑来这里,做什么?
连笙立时起了三分警觉,一个闪身躲到墙后。
只见兆忠卿步履匆忙,行至偏门前四顾一番,见是身后无人,便心翼翼地从偏门出去了。一副生怕被人发现的模样,好生奇怪。
连笙疑窦乍起,自然也待不住,当机立断翻身跃上墙头,伏在墙上盯紧了兆忠卿的身影,待他行了一段距离过后,便一个纵身跳至墙外,远远地跟了上去。
兆忠卿出了巷子,径直便往东走。
他先是去了一座大宅邸,在后门口拦住一个下人盘问了几声,而后也不多留,抬脚又拐去了另一户门庭,同样也是随意找了个下人聊了几句便走。如此接二连三,连笙远远地跟在后面,更觉怪异不已,他这是在干什么呢?
连笙心头万般的不解,可也只得悄悄跟着,别无他法。然而兆忠卿左弯右拐,绕到又是一座高墙大院的后门前时,连笙却蓦然睁大了眼。就在兆忠卿身前不远处的那扇门,正是卫将军府的后门。
怎的,怎的他还跑到卫将军府来了。
连笙躲在角落里,只见兆大公子如法炮制一般,截住卫将军府出门倒垃圾的下人同他话,几句你来我往过后,连笙却突然瞧见他的嘴角弯弯地起了一弧笑。
他与那下人拱手作了个揖便走了,连笙赶紧跑上前去,揪住那下人衣领忙不迭地问他:“方才那个人,同你什么了?”
那下人显然吓了一大跳,而后定睛一看见是府上住着的连姑娘,才松了口气道:“连姑娘,你这冷不丁地突然冒出来,可吓死人了。”
“你快回答我,方才那人和你什么了?”
连笙急不可耐地追问,一副急坏了的模样。那下人瞧着,于是也连带着忽而生起一些疑惑来,他亦是面有不解地道:“你这么一问,确是有点奇怪,那人怎的这会儿想起来问我,去年秋天,咱们少将军是不是生过病。”
连笙心下登时一惊。
她满面煞白,结结巴巴地问:“那你,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是啊,生了一场大病,还不轻呢,大半个月没能下得来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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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左相府。
秦汝阳书房当中,兆忠卿正垂手立在一侧。
“卫长恭?卫少将军。”坐在太师椅上的兆惠将军抬起头来,半脸金面之下是满眼疑窦,“你确定没错?”
“是,”兆忠卿点头道,“今日依照秦大人吩咐,记下今日席上未饮酒的、饮前便已上脸的,共计十九人。这十九人里,就只有卫长恭于去年秋天病过一场,且病症不轻,听他府上下人法,就病在中秋节过后不久。”
“中秋节过后……”秦汝阳眉心皱紧,自言自语,“难不成当真是他,一位少将军,想在我这里找什么呢?”
而后他又略一抬头,问兆忠卿:“这卫长恭什么来头。”
兆忠卿与长恭相熟已久,张口便答:“此人乃是卫雍大将军的养子,庆历二十六年收到卫将军府,此后便一直……”
“庆历二十六年?”兆忠卿才起的两句话头,却不想竟被秦汝阳突然断。
秦汝阳的脸色乍变,立时坐直了身子。
身旁兆惠将军闻言先是一愣,旋即也当场反应过来。唇色霎时有些发白,脸上难看,问:“那你可知这卫长恭,现今年岁几何?”
“应要及冠。”
应要及冠,那便生在庆历十八年。二十六年那场平叛,曾经逃掉一个男孩,当年也是八岁。
秦汝阳与兆惠的心头瞬时间便“咯噔”了一下。
他二人相一对视,一种强烈的不安的预感涌上心来,彼此皆是坐立难安地攥紧了拳头,脑海当中不约而同浮出四个大字:江州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