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卷十二 天变(叁)
马车一路驶入齐皇宫, 于内宫门前方停,两个头太监提了灯笼引着,换过正装的卫大将军与长恭便紧随其后, 快步入宫门, 穿过白石铺的宫道,直至行抵先帝生前用以接见大臣的承明殿。
此刻殿上灯火未熄, 正中垂了一帘,帘后有一素衣妇人, 虽是寡淡衣饰, 却也不失庄重体面, 见到一老一少二位将军入殿,似乎有些疲惫的身子正了正。
“微臣叩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卫大将军与长恭拜下, 皇后方才缓缓开口:“二位将军免礼。”
话音落时,眼角余光不经意瞥了侧旁一挡落地屏风一眼。那屏风后似有一道人影,分明看不见,却像于暗中牢牢盯紧了她一般。于是双手捏紧拇指攥了攥, 见卫家两位将军起身,便又道:“今夜急召二位将军,乃是有份军情, 十万火急。只因先帝驾崩,事出突然,朝中一时无人主事,哀家虽垂帘暂代, 却也终归妇道人家,于此不通。眼下军情贻误不得,方才连夜急召二位将军,且听听将军有何主意。”
卫大将军忙躬身拜道:“娘娘但请吩咐。”
皇后遂而使一眼色,身旁大太监便捧了只木盘上前,木托盘上头搁着两份文牒,卫大将军与长恭各执一份,迅速看了看。
原是派去北燕的探子密报,北燕将起战事。
齐君新丧,膝下诸皇子,除去太子已于昨年薨了,豫王削爵被远发荆州,别余诸王皆不成气候。太子已薨,皇太孙又年幼,朝中一时群龙无首。值此良机,北燕便速速调集兵马,预备大举来犯。
虽然古训礼不伐丧,但也难防国君宵,北燕此举虽于礼义不通,却于胜算上大。卫家军常年驻守北境,自建军来便不知与北燕过多少回了,此番齐燕若有一战,确实该当召见卫氏父子。只是,往常哪怕状况再如何紧急,人选再如何非他莫属,也须得召集三公,同堂议过。此一规矩,皇后是知道的,而今却舍此繁缛,独独召了他二人觐见,似乎已然是拿定主意了。
卫大将军心下忽而有些明白,皇后并非如她所,是来听意见的,反而应是借了听主意的口,想要他二人赴前线御敌。于是放下文牒便问皇后:“敢问娘娘心中是何盘算?”
“哀家现下六神无主,不知该当如何,只是……”她顿过一顿又道,“齐燕交恶已久,虽有争战,却也还算相安,然而此番燕君趁我国丧之际发难,这口恶气实难下咽。哀家以为,当主战,不主和,否则将令北燕觊我朝中无人,往后欺凌,更当无穷。”
她话音未落,卫大将军便知果不其然。
话既到了这个份上,摆明是便是要他主动请缨的。他当场便躬身拜下:“臣愿领兵,出征北境。”
“卫将军此话当真?”
“臣本就戍边,娘娘即使不,臣也该当固守。”
“如此甚好。”有些奇怪,皇后竟会显得如释重负一般,又道,“此役许是凶险,有大将军与北中郎将同征,哀家安心不少。”
言下之意,长恭亦要同赴北境。
长恭低着头,虽然职责所在,但也感到颇为不对,皇后娘娘似乎在迫不及待赶他们走。
耳朵里听见皇后又交待几声,大意明日一早便传旨兵部点兵,但因事态紧急,兵部点兵尚需一二时日,还望他们能够先行回营,早作准备。
不与大军同时出发?卫大将军闻言亦是一愣。
但皇后坚持,他二人也不好再多言什么,听完交待,受了封衔领了旨,便退出殿上。
原路折回,出宫门后,辞了宫车接送,只道两人步行回去。甫一作别送行太监,长恭便忙不迭道出心中疑窦,怀疑会否有人居心叵测从中作梗,嫌他二人留在京中必会碍事,按捺不住地要撵他们出京。
知他言下之意,卫大将军眉心紧锁,沉默半晌,只道:“前路虽险,但眼下你我也唯此一条路可走。卫家军在北境,你我于京中几乎可谓手无寸铁,京中波诡,来日若要变天,光凭你我二人也无能为力。唯有先回北境,大军在手,一切方有资格从长计议。”
长恭皱眉道:“是。”
“何况卫家世代将门,效忠的是大齐江山,江山待固,不可忘本。皇后是在赶我们也好,真为战事考虑也好,卫家男儿该肩负的,都不可推卸。”
“是。”
见长恭面色凝重,卫大将军倏忽又拍了拍他的肩头,平缓的声音道:“此役我会升你作统兵副将,来日动荡如有不测,你接我衣钵……”
“父亲。”长恭瞬而抬头,便见夜色下卫大将军目光沉静坚毅,带着期许与不容分,心头一时不知该作何滋味。默然许久,只轻轻移开话端,道:“此役北燕势在必得,应是比之以往更难对付。”
“嗯。”
“父亲也不必太过忧心,兵来将挡,父亲治军多年,无论战况如何凶险,也定能化险为夷的。”
“但愿是吧。”
卫大将军浅笑一笑,长恭方才略略安下心来。与他并肩走着,又忽起了一些不平:“燕军见我国丧,大举来犯,趁人之危实在不齿。”
然而卫大将军听罢却会倏忽叹口气,道:“同样的事,二十多年前便发生过了,北燕如今,不过仍是如法炮制而已。”
“如法炮制?”
“是,二十余年前,齐燕之间尚还有一赵国,赵君新丧,膝下诸皇子内斗得厉害,大齐与北燕便趁此联手出兵。赵腹背受敌,竟至亡国。所得领土,齐分七,燕分三,当初齐燕还因领土之分大动干戈,青儿母亲身负重伤的那场燕平之战便是由此而来。如今北燕走的,不过是曾走过的老路罢了。”
卫大将军背影有些无奈,长恭见状,亦不由心生感慨,国与国的征战,从来便无所谓的全然正义,不过皆是利益所趋罢了。
月色拖着他二人的身影颀长,投在永安城的大街上,随着步子渐行渐远,远处传来更人敲梆子的声响,空——空——
此刻承明殿内,帘已卷起,皇后神色疲累,微微斜倚,靠在椅上。抬眼盯紧屏风之后走出来一位妆容精细的妇人,夜虽已深,却是扮得一丝不苟,她有些无力唤了声:“萧夫人。”
萧夫人兆冉福了一福身子,应道:“娘娘。”
“萧夫人要哀家的,可有错处?”
萧夫人便浅浅一笑,道:“国家有难,娘娘是为大齐江山深思熟虑,娘娘做下的决定,怎是兆冉可左右的。”
皇后缓缓别过头:“罢了……卫家父子明日便离京都,兆将军处……”
“娘娘只管安心,卫将军前脚出城门,娘娘母亲与妹妹后脚便抵家中。”
萧夫人又是一福身子,温柔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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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笙早起才得知长恭要出征的消息,急急翻了墙去他院子里时,长恭正在背身收拾行装,听见她的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
连笙本是急急奔来,生怕长恭已然出发,然而真到了近前,看见他的身影埋着头,却又倏然顿住了脚。她倚门停下,低低唤一声:“你要走了?”
“嗯。”长恭答着又背过脸去。
“怎的出征就出征了。”
“中宫的旨意,不得有误。”
“要很久才回来吗?”
“不知道,至少,战事结束吧。”
方才尚还火急火燎的,随了他这一声答话,二人之间蓦然又沉静了下来。
连笙静静看他收拾包袱,一时竟又不知该些什么。方才黎婶同她提起昨夜他们父子二人入宫领旨一事,连笙话也还未听完,碗筷一摔便跑了来。明明跑得那样急,仿佛有一腔的话要的,这会子却又发起愣来。
事出突然,连笙这才发觉自己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长恭此一出征,也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想到自己将要与他分别许久,不知归期的许久,她又忽而涌起满心的离愁来。默默将脑袋靠在门上,手指不自觉地抠着门沿。
木头门板在她指尖下,发出一点极轻细的嗒嗒声,连笙瞧着长恭的背影,他正忙着,拣了些紧要物什装好,可忙忙碌碌间却不回身也不抬头,乃至连声招呼也无,仿佛便当她不存在一般。于是连笙的满心离愁里,一时又生了些许的难过——自己这厢哀思重重,于他却是截然不同的。
知道就要远征了,行前却也不想再多看她一眼。
果然自己于他,永远不足轻重。
连笙心底一声叹息,默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垂下了眼。手上一点动作也停了,心头丝般绞着,不知该不该继续站在这里。然而就在犹豫不决之际,耳朵里却又传来长恭低低的声音:“我们走后这些时日,你与兄长就留在将府,最好哪里也不要去。外面许是不太平,你们身旁没个护着的人,更要心些。”
“怎么,墨先生白先生也要走吗?”连笙抬眼,忽觉诧然,先头光听黎婶到长恭要出征她便跑了,后边还讲了些什么,她一概也没听见。
此刻便见长恭背对着她的脑袋略点一点:“嗯。”
“沈世伯一事已了,兄长已无性命之忧,二位先生从前便在军中辅佐父亲,只因沈世伯之故才留守京都,而今战事一触即发,比之以往应是更为凶险,二位先生自然也要同去。”
连笙听罢,立时又摆正了身子:“那你们都走了,往后的日子就我与兄长守着偌大将府,干脆我和你们同去吧,有白先生在军中,先夫人素氏亦是女流之辈,我也……”
“胡闹!”
然而话还未完,便被长恭的一声低喝断了。
连笙一怔,见他刹那回过头来,好不容易终于抬头肯理她了,开口却是听他厉声斥责:“这是行军仗!又不是游山玩水!你也不怕有个好歹!”
连笙不想他的反应如此之大,一时语塞,又似惊弓之鸟一般,登时瑟瑟地闭了嘴。
长恭与她四目而对,见她眼里乍起的心翼翼,转眼又呈落寞之色,意识到是自己话得重了,顿过一顿,才又缓缓放低了声音道:“以前我回军营,不也是这样,如今不过再多带上墨先生与白先生同去罢了,你不必太敏感了……”
可是一声“不一样”,连笙低着脑袋声驳他:“过去无战事,你是自由身,想起便可回来,而如今你这一去,却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话音渐沉,她神色也跟着黯了下去,随她这样黯然伤神,倏忽一抹愁绪竟也悄然泛上长恭心头。过去回回出征,皆从未有过的愁绪。从前只知道一心奔赴战场的,而今却好像有了牵挂,有了一点盼头,于是再要走时,便觉舍不得。
长恭意识到这一点,抬眼重又望向连笙。
“沙场上刀剑无眼,你要多当心些。”连笙头低低的,交代他。
他抿着嘴,默默一声“嗯”。
而后又听身前方的连笙声怨念:“你还未走,我却已然开始想你了……”
心头竟就蓦地化了开。
从遇见她来,便发生了太多的事,有好有坏,可唯有一件,他不知好坏的,便是发觉自己喜欢连笙。
喜欢她。
于是想到自己这一去,实在太久太久了,久到自己甚至没了一点自信,连笙将要离开他的这些时日,会不会因为自己久等不至而变了心意。从前仿佛毫无所谓,甚至从未考虑过的问题,而今忽然想起,竟却感到心头酸涩无比。
毕竟,自己此去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煎熬,毕竟兄长还在京都。
长恭心念倏忽一动,默默别过头去,背对连笙,却是轻轻开口道:“我也想你。”
字字随风飘飘渺渺,连笙刹那抬起头来。
刚要张口不确信地问他你什么?院子里却来了个厮,张口便喊长恭,道是大将军催着,该走了。
长恭胡乱应一声,便迅速扎好包袱,拿了剑,低头便往门外走去。
连笙立在门边,他一路出了屋门,并未抬头看她一眼。
她就这样见他埋头经过,觉得满心失落至极,想来方才那一声不算告白的告白,大概也只是自己幻听而已。于是伤心难过,不想再见他背影远走,倚门别过头去。
然而脑袋还未挨抵门框,忽然却被一只手揽了一揽。
长恭折回来,一手提着包袱与剑,一手直直揽过她的脑袋,不等她回过神来,便已轻轻吻在她的额上。
“等我。”
连笙心头怦怦乱跳。
府外几声乱马嘶鸣,出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