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卷十三 逆谋(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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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笙又开始发梦了。

    从长恭走后, 她便重又日复一日,梦见长恭。梦里长恭银枪铁甲,杀在阵前, 身后千军万马悉数化作一片暗色, 唯有他眼神明亮,如沐神光。

    连笙知道这些梦皆是真的, 长恭于她梦中无虞,那便真就一切顺遂。

    万事平安, 平安便好。

    捷报频频传回京中, 也在点滴印证她的梦境。北燕果然不日发兵, 直逼齐境,卫家军七万兵马,在卫大将军统率下, 挡住近二十万燕军轮番攻袭。少将军卫长恭领兵阵前,几场大战役,亦是屡立战功,竟硬生生将来势汹汹的北燕大军拖入两军胶着的境地。

    只是先时许诺的朝廷兵马久久不至, 卫家军孤军奋战,与捷报一同发的,还有数道请兵奏折。

    前线战事旷日激烈, 然于京中却是风平浪静。

    连笙每天仍是一如既往,陪同长青站立起身,偶尔技痒,便去后厨找她几位称兄道弟的伙计们开赌。长恭不在, 不必遣她再去偷鸡摸狗,她一把手艺无处可使,便只有借着玩骰子的当口,十次里头出上三两次老千过过瘾。

    虽然有些不要脸,但她素来自诩也没什么脸。

    这一日,又是一场赌下来,连笙赢了几两银子,可输得最多的那名伙计却赖起了账。

    “不玩了不玩了,”他吵吵嚷嚷地摔了骰盅,“今儿个点背,不玩儿了!”

    “不玩儿了你也总得把钱给了呀。”连笙笑嘻嘻一摊手,“二两八,我的,还有他们的几两,快,把你钱袋子拿出来。”

    可哪想那伙计抬手便是一掌拍在她的空手上:“给你个屁!”

    许是连输了几局,心头正窝火,连笙好死不死撞在这当口上,不拿她出气拿谁出气。

    只连笙哪里会是白白一只受气包,被他这么大力一拍,正在吃痛,又听他骂骂咧咧,指着鼻子喊他们几个赢了钱的吃屁,登时心头也蹿起了火。

    等那伙计前脚迈出门,她后脚便也跟了出去,行了几步瞅准机会使他一个绊子,当场便教他摔了一个狗吃屎。还憋着笑,却又忙地假作慌里慌张地去扶。

    那伙计被她扶起,脱口又是几句不长眼的骂,可连笙却一反常态地受着,待他一路骂着娘地走了,连笙方才直起身来。一手掌心摊开,忽忽向上一抛,一只不大不的钱袋子应声又落回手掌上。

    正是趁她弯腰一扶之际顺来的。

    那人输不起还兼着嘴里不干不净的,也该得点教训。

    连笙一面大仇得报乐滋滋地想着,一面又抛了抛手中的钱袋。然而转个身甫一抬头,却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正蓦然瞪大了眼睛盯着她。连笙登时一愣,这妇人从头到脚的素净,与她过去绮罗加身截然不同的,竟是卫无双。

    回门省亲的卫无双,路过卫将军府,想着进来看一眼,却没料到竟会撞见连笙偷人荷包。

    虽然如何偷的并未看清,可那事后得意的神情姿态,分明就是个贼没错!

    卫无双瞠目结舌,只磕绊道:“你,你怎的会有这副手艺。”

    连笙眼见被她撞破,干脆也不遮掩了,反大大方方地一笑:“堂姐,哦不兆夫人,”她着又抱了抱拳算是见礼,“我是一个跑江湖的出身,没个三两下子傍身怎么行。兆夫人素来瞧不上我,这点下三滥的伎俩想来也是入不得夫人的眼的,夫人就权当看个杂耍把戏,不与我一般见识,也别揭穿了我,可好?”

    她讨好地腆着脸,本以为自己这样低三下四,贬了自己又抬了卫无双,算是可以过关了,却不想反而竟还惹恼了她。

    卫无双途径将军府,想到自己是从这里嫁去的兆家,本就有些触景伤情,又想到自己从与兆孝卿的苟且之后,便是命途改道,急转直下,更添伤心自怜。眼下却见连笙嬉皮笑脸,一口一个“兆夫人”,明明白白竟是嘲讽她一般,心头“噌”地便起一股无名火。

    她一声“不行!”,作势便要告发连笙,命身边两个丫鬟速速上前,抓了她的手腕欲要将她人赃并获地带去报官。

    连笙一面“哎哟”去躲,一面讨饶:“兆夫人这是做什么,夫人与我有何不对付的,我请夫人喝酒赔罪还不行么,上回咱俩私下见面,夫人还往日恩怨一笔勾销的,怎的今日就又与我过不去了……”

    她不提当日还好,一提起来,猛又勾起了那个羞愤的午后,简直便是火上浇油,卫无双霎时间更气了。张口刚要喊那两个丫鬟逮牢了她,倏忽却瞧见她手中拎着的钱袋,心头也不知怎的,竟然莫名腾起一份从未有过的揣测来。

    那个午后,她用下的那杯酒,连笙?

    她突然一声大喊:“停一下!”

    那两个丫鬟与连笙皆是停下来,丫鬟们各还困着连笙一只手,只见卫无双急急上前,一把攥紧了连笙的腕子,拉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赃物,蓦然有些微微发颤的声音问她:“那你可曾偷过我!?”

    连笙刚要回答不曾,却又恍然忆起曾经换过她给自己下的泻药一事,一时又有些讪讪。

    做过的事,再厚的脸皮也不好撒谎吧,于是便默不吭声地笑了笑,想她隔了这样许久,就算是要兴师问罪也无凭据了,倒不如大方些,不否认,看还能不能将眼下这桩被逮着的现行给盖过去。

    然而卫无双见她这样略带赧然地一笑,明白已是默认了,陡然竟是脸色大变。

    她一直想不通的,觉着奇怪至极,当天那杯下了药的酒,自己明明亲手给了连笙了,又亲眼见她喝了下去,断无误的,可为何最后却会下到了自己身上。自己与兆孝卿白日生淫,而连笙却一点事也没有!

    原是她!原来是她偷去的药!

    卫无双一时五内震愕有如五雷轰顶,长久以来的积郁憋闷刹那间全数涌上心头。当初如若没有连笙换药下给自己,自己怎会和兆孝卿厮混到一起,若不是连笙,自己又怎会嫁去兆家。新婚当日便死了夫君,人人皆在背地里骂她风流,唾她克夫,她在夫家抬不起头来,回娘家也觉丢尽了脸。从前被众星拱月捧在掌心里的姐,而今却成丧家野狗一般。

    偏这一切,都是拜连笙所赐!

    都是连笙给她下的药酒,都是连笙害的自己!

    卫无双当场怔在原地,指着连笙不出话来,指尖抖得厉害,而后突然笔直两手冲向她的颈间:“我掐死你!——”

    连笙一个不防,被她扼住喉,猛地向后退去,双手本能攀住她的腕子欲要搬开。

    然而卫无双却似失了疯样,两眼通红,两手的力道大得可怕,样貌狰狞像要吃人。

    厨房里的几个伙计听到动静忙赶了出来,方才勉力拉开她。可卫无双被拉开后,恨恨的双眼还紧盯着连笙,猛然一顿,竟却当场滚下两行泪来。

    她神情可怖,牙齿颤抖咬得“的的”响,话里恨极投向连笙:“你等着……”

    连笙被她掐得几乎喘不过气,捶胸捶背地好歹顺回来,一时惊魂未定,只急急被人拉了回去,不让她与无双再起冲突。

    眨眼被架回厨房,人便看不见了。然而卫无双那对恨毒了的招子,却是刀刻一般扎进她的心里,扎得她的心头惴惴不已。一种强烈的不安的预感涌上心来,连笙忽觉仍然被她掐住一般,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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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兆将军府上。

    卫无双省亲而归,过了二道门,正要折回自己院中,却在堂上撞见了同样外出回府的兆忠卿。她低下头福个身子,道声“大哥”便要擦身过去,然而兆忠卿凝眉开口,却又倏忽喊住了她。

    本是只想同她再几句话的,可没料到卫无双一抬头,竟会见她两眼通红。兆忠卿登时心间一凛:“你这是,怎的了?”

    卫无双刹那只觉鼻尖酸楚,豆泪“啪嗒”摔落,哭唤一声:“大哥……”

    从前便待自己不薄的,只是当时心高气傲,不喜这人,可卫无双又何尝不知兆忠卿对她乃是巴心儿地好。直到自己如今落了个众叛亲离,举目无依,竟才觉出他的可贵来。所谓患难见真情,大抵的便是如此吧。而今她患难了,身边除他一人,哪里还有什么真情。

    想着,卫无双便更觉伤心委屈难以复加,呜咽哭了起来。

    兆忠卿见她梨花带雨,勘勘也是双目发红,心泛可怜,抬手想要替她拭泪,然而碍于长兄弟媳的身份,手在半空又停下了。心间酸涩无比,却也只得递了一方帕子与她:“别哭了,同我吧……”

    “大哥……”卫无双抬起脸来。

    于是连笙如何,药酒之事,卫无双皆一五一十地与他道了,连同往日恩恩怨怨,唯有被她隐下未提的,却是那药酒,原本是她欲要害人在先。

    兆忠卿越听,便越觉憋火,两手暗暗攥紧了拳头,原本那是属于他与无双的姻缘……眨眼却教连笙毁于一旦,心头立时恨不能撕她粉身碎骨。

    连笙害他没了妻子,卫长青又害他失了弟弟,卫将军府里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于是忽然狠狠一拳在一旁柱上,兆忠卿眼眸绝厉发狠,盯着柱上一行指节撞出的血,转眼回过头来面向无双,声色阴冷,只道:“你不必哭,交给我吧,我来替你出这口恶气。”

    “大哥……”

    连笙正在长青院中陪他起身,冷不防一阵阴风过,了一个喷嚏,紧跟着便觉浑身颤栗,根根寒毛都竖紧了地一抖。

    “可是受了凉了?”长青着便要解下披风与她。

    “不不,不必了兄长。”连笙一番推辞,而后倏然抬头,便见头顶掠过一只黑鸦,心头不由“咯噔”一下。

    黑鸦,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