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卷十三 逆谋(柒)
“忠卿贤侄, 这是做什么。”秦弘道似有些慌张地开了车门,扶着车夫下车来问。
兆忠卿面不改色,仍然笑迎上来, 拱手道:“秦老莫要见怪, 只因昨日大理寺监牢中逃了三位重犯,这两日查得严, 规矩立下货物进出皆要细细开箱验过。秦老这一车的箱子,底下多少双眼睛盯着, 晚生纵是有心要放, 实在也是难做得很……”
他满面尽是无奈之色, 秦弘道不由一声鼻息,只道:“贤侄要依规矩开箱,老夫自无话, 只是方才车夫业已道明,这箱中装的,皆是佛祖菩萨用度,贤侄这般贸然启封, 若有冲撞,来日结成业障,可算谁的?”
兆忠卿见他蓄意拦着不让开箱, 越拦便越觉有鬼。转念又想起方才见他车中那两只包袱,不过去趟城郊,何需要带那样两只大包袱,鼓鼓囊囊的, 反倒像是备的行装一般。于是虽然面上挂笑,端的却是大手一拍:“算晚生的!”
“开箱!”一声令下,几乎是在喝令。
秦弘道急忙上前制止,却被他勘勘抬手拦在身外:“秦老只管宽心……”
兆忠卿笑眯着眼,秦弘道拦也拦不得,劝也劝不得,正在火急火燎,猛然一顿足,无奈至极:“贤侄——唉!贤侄着实不可!”
话尾重重的一声,紧跟着便是“砰砰砰”地几下。箱盖撞到一旁,也随着这话尾重重砸到地上。
眼前只见一车的箱子横七竖八摆着,无一不是大开,守卫主事迅速上前环视一圈,便又三两步迈回兆忠卿身边,低低一句耳语,道:“大人,没有。”
“没有?”兆忠卿蓦地瞪大了眼,回眸望去。
地上七零八落的箱子,几个能藏人的大箱,个中装着法器宝皿的,一目了然,却唯独没有他要找的人。
竟真是一箱箱要送往庵堂的佛门用度。
兆忠卿当场便愣了愣,继而就听身旁秦弘道怒从口出:“贤侄可亲见了?可安心了?偏不信老夫!如此莽撞行事,也不怕遭报应!”
“秦老……”兆忠卿连忙着人赶紧合上盖子封好箱,一面又虚扶秦弘道回去登车,只不停赔罪,“秦老莫要动气,晚生今日着实莽撞了些,却也实是秉公办事,无奈之举……秦老教训得是,晚生日后定当多积些德……”
秦弘道一心愤愤然,上了车亦不消停,车门“砰”地一关便叫车夫速速扬鞭快走。
兆忠卿哪里还敢再扣着不放,大手一挥,赶紧地便让两辆马车过去。
秦弘道坐在车中,见出了城门,双辕车碾着土路,愈行愈远了,方才暗暗松出一口气。而后连忙让开身子,揭起身下座厢:“长青公子,可憋坏了?”
眼前只见狭窄逼仄的座厢之中,紧紧卡了一个人,因双腿不便只得平躺着,却也刚巧满满当当填在其中,反还因这四壁的紧固,免去了他双腿再受车马颠簸之苦。
长青勉力挤出一丝笑来:“多谢秦老,晚辈还好……”
昨夜连笙见过秦弘道,想将长青藏于秦弘道往返静慈庵送货的车中运出去,业已与秦弘道商议好了,转回来告知长青,却不料他竟道万万不可。遂才由他临时改了主意,将自己藏进秦弘道主车的座厢当中。
长青声声叮嘱,定要让那一车的货物密切跟紧了,若遇拦阻,也须得做出箱子万不可开的紧张模样。
“那些个官兵守卫全身心皆在货箱之上,一心只想知晓箱中是否藏人,反是秦老坐的车子,只消粗扫一眼,便再不会细看。”
如此竟真就瞒过了兆忠卿的眼。
马车驶出数里地后,见前头远远地停了一辆车与几匹马,秦弘道便喊车夫停了,而后遣了车夫,要他留在原地等候,自己则轻轻一扬鞭,往那车马方向驶去。
沈璧已然在此接应。
一众祁山弟子,除去两位祁山长老领着,尚还留在城中策应,以防秦弘道出城门时但有不测的数十位弟子,余下约摸六七人,中还有连笙与单庭昀,见秦弘道的马车来,连忙便下车下马来接。
几位祁山弟子将长青接回已备好的车中,沈璧与单庭昀正向秦弘道告谢,却不想连笙竟突然“咚”地一声双膝覆地跪了下去。还不等秦弘道回神,便见她以额触地,一连便是数个响头。
“连姑娘快快起来……”秦弘道忙上前扶她。
然而扶起却见她川眉凝睇,泪流不止。
连笙道:“秦老过去救我一命,本已无以为报,而今又救兄长一命,便是再教我又活了一回。秦老再生之恩,我肝脑涂地,万死也难报答。可如今还未回报秦老一丝一厘,却已要离开永安,远赴他乡,也不知有生之年还有无性命再见秦老一面。连笙别无他法,唯有给秦老磕上这几个头,惟愿秦老康安永健,松鹤延年。连笙此去,若能回来,定结草衔环,报秦老之大恩,若不得善终,来生也甘做牛做马,无怨无悔。”
秦弘道心下宽慰动容,遂而泯然一笑,只拍拍她的肩头,道:“好……老夫等你,定要平安回来报恩。”
而后又与沈璧人等嘱托了几句,便让众人快些上路走了。
“莫再耽搁,越早赶到北境越好。”
沈璧与单庭昀皆抱拳应下,旋即翻身上马,只唯独连笙,听闻此话却是倏忽一怔,蓦然愣在原地。
北境,卫家军……她心头忽地想起一桩事来,只觉不能就这样走了。
“连笙?”单庭昀喊她,“上马。”
连笙却是一抬头:“单将军,你与老伯护送兄长先走,我去办件事情,半个时辰便来追你们。”
“这种关头,你还有何事要办!”
然而单庭昀话音未落,却已见连笙飞身上马,抛下一句“恐有追兵,你们先走!”,便头也不回地往回奔去了。
单庭昀与沈璧迅速对视一眼,急忙调转马头道:“我去追她,沈掌门只管先行一步,切莫停留。若有追兵,我定引着往别处去,你我殊途同归,北境军营再见。”
“单将军,”沈璧喊他一声,将头一点,“将军心,多多保重。”
“保重!”
话未道完,人与马便已先奔了出去。
单庭昀一面紧追一面暗骂,这个连笙,如此冲动行事,脑筋一热究竟要做什么!这些日子已然三番五次惹出这般幺蛾子了,眼见她的背影远在前头策马狂奔,便只想逮住她劈头盖脸臭骂一顿。
他们马不停蹄地奔回永安城近郊,便见连笙突然拐道。她将马引入山林,而后飞身下马。
单庭昀正觉奇怪,摸不清楚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跟着将马拐入山林,却见连笙足不沾地,转眼已向永安城的方向飞驰而去。足下之迅疾,竟同骑在马上别无二致。
单庭昀一愣,不想她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脚力,这等功夫,他于这世上还未见过第二人能够如此的。
而后不等他再策马赶上,便见连笙已然登梯一般,沿边飞上城墙。
城墙砖滑,空无一物,于她却仿佛如履平地。双足勘勘踏虚,身轻至极,竟似一只壁虎,浮游墙上。
迅速便有墙头守兵注意到她。
然而几名守兵还未及喊人,便已见连笙两脚使力一蹬,纵身往前凌空之处跃去。
那身前数丈高悬的,正是卫大将军项上人头。
连笙猛一拽,便将他与那绳索竿子皆齐齐拽下。
单庭昀心头仿佛猛遭重钝,登时便红了眼。
连笙冒死折回来,原是为了带他回去。她这样冒死一扑,足下顿失凭力,跟着人也立马急急往底下坠去,可怀中却还紧紧抱着卫大将军头颅。
宁死也不松手。
单庭昀再难伫足,狠狠一抽马鞭,疾驰去接连笙。
身后几道飞箭射来,单庭昀载着连笙只管头也不回地往城外奔,那几名弓箭手才发数箭,便已不及他们的人了,更遑论城门口一时甚至还未能回神的守卫们。
单庭昀与连笙快马加鞭,终于才赶上沈璧一行。
长青及见卫大将军人头,当场便是双泪一滚,咬牙别过头去。
连笙寻了两块黑布将那人头裹好,一路便只紧紧捧着。
他们连行数日,方于天明之际赶到北境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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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卫家军大营。
威远大将军卫雍发丧。
白钱遍撒,玄甲染霜,羽葆鼓吹,班剑其卫,军中将士无不泫然涕下,虎贲甲卒,迎大将军首级入葬。一时间校场之上,不闻喊喊杀声响,唯余哀乐经久不绝。
长恭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长青守在一旁,两眼熬得通红。
两日以前,他们终于将他带回北境时,长恭得了消息急急奔出营来,却见到已然残废了半身的兄长,与他一旁被连笙紧紧捧着的,父亲的首级。不过离别数日数月,竟是一个天人两端,一个貌已全非。
长恭心中悲痛愤恨,瞬而至极,对着父亲首级与兄长,只“咚”一声便跪了下去。
以头撞地,伴两行烫泪洒溅黄土,一下,一下,一下。
额上眨眼便磕出了血,长青泪流不止拉他起来,只道:“莫再磕了,卫氏满门株连,而今只余你我相依为命,便是为我,也莫再磕了……”
长恭泪如决堤,不肯起来,只死咬下唇跪在他跟前,泣不成声。
之后两天两夜,他躲在帐中一刻也未踏出过。
白先生为长青续骨,告知他双腿已废,往生便同无足,只叫长恭有个准备。于是他才于悲痛之余,勉力起一丝精神,叫人抬了木料来,而后两天两夜未曾合眼,给兄长造了一张轮椅。两天两夜,两眼通红,直至今日,卫大将军出殡,才出外去了长青帐中,推了他去送父亲最后一程。
衣冠冢新起,长恭耳畔却忽闻一声叮嘱。
许是连日未睡起了幻觉,可那叮嘱之声贯耳清晰,仿佛便是亡灵诉于他的耳畔:
“长恭,我此一去,卫家军托付于你,倘使走投无路,唯有一反才可存活,你,便反吧。”
“长恭,二位先生神通至广,凡事多听先生指教。”
“长恭,若你兄长回来,大难不死,往后之事便拜托你,照顾好他……”
“长恭,莫囿儿女情长……”
长恭蓦然抬眼,望向不远处笔直跪着的白衣女子。女子眉心有一点红,然而面容无色,目视死灰,正定定盯着身前卫大将军的新冢。
下颌一滴泪下。
倏而双眸动了动,她抬眼向路尽头望去。
路尽头,一将手持羽箭,正奔急来报:
——北燕大军集结二十万兵力,已压齐境外三百里地,似是不日将起总攻。
——另有朝廷兵马十万,圣旨已下,清剿叛军。
战事已然迫在眉睫。
卫家军腹背受敌,三军将帅皆望向长恭,长恭一时闭上了眼,沉沉叹出一口浊气。一叹冗长至极,仿若同与旧人诀别,来日艰险,从此便当沙场为生。
复而双眸刹那睁开:
“整装!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