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卷十三 逆谋(陆)
连笙双眦决然, 眼里悲怆决绝之色,仿如海潮汹汹,眨眼便要淹没了单庭昀。
过去他光知这姑娘精怪机敏, 少帅身旁从未有过姑娘家, 却会独独留她在身边,便想她定有诸多过人之处。后因这两日相处, 见她本事非凡,心知实不简单, 及至当下, 方又见她女子, 竟胸怀大义,心中更是敬重之情油然而生。
哪里狠得下心来杀她性命。
若今夜真有一死,他定不苟活, 他若要死,也定要那兆忠卿与他们同归于尽。
想着,便又背过头去,再紧了紧手中的剑, 低低道:“你莫要再胡思乱想了。”
连笙见他不肯听,正要再行劝他,然而话才起了个口, 却骤然被一声马哨断了去。
不知何方传来的一声马哨,哨音透亮,横穿未明暗夜。而后随了这一声哨响,竟然从周围的房顶上、树丛里, 漆黑不见人影的暗处,登时蹿出数十位黑衣人来。
连笙只一怔,谁?
这群黑衣个个持剑,身手奇绝,寥寥数下便抹了大半官兵的脖子。紧接着还未等兆忠卿与余下官兵反应过来,其中几名黑衣便又径直杀至连笙近旁,二话不抬起长青藏身的木桶,飞身便走。
连笙蓦然愣住,就见为首一位黑衣人一把攥住她的手:“跟我走!”
声音低而沉稳,从那蒙面之后传出,虽隔一方黑帕,连笙却也还是刹那便听了出来。她极熟悉的,在将军府的别院里曾听了许久,几乎他咳一声也能分辨——沈璧的声音!
沈璧带了祁山同门来救人,以出其不意迅雷之势杀了外防,几人带上长青便跑,连笙与单庭昀被拉着紧随其后。
道口不知何时已停了一辆黑布帷的马车,沈璧指挥几人迅速登车,便一扬马鞭。那马匹立时往前狂奔而去,余下祁山弟子垫后,应付追来的官兵。
连笙尚还惊魂未定,眨眼却已身在马车当中。沈璧跑得远了,方才将鞭子交给身旁弟子驾车,自己则掀了帘,坐回车厢里去。
车中早已守了两位祁山弟子给长青清理伤口,连笙正抱着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膝上,两手紧紧攥住他的手,好让他于剧痛之中有个倚靠。一旁的单庭昀心掀了幕帘张望,提防着追兵突袭。直至见到沈璧入内,几人才瞬而抬头向他望来。
“沈老伯。”连笙唤他一声。
沈璧摘下面上黑帕,遂才于她身旁坐下。
“我没想到,你竟会来。”她侧头望他,满目感激之色。方于临危之际救了她一命,连笙只不出的谢意,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然而沈璧却摆摆手,低头看向长青的腿,口中只道:“到底还是晚来了一些。我于祁山听闻卫将军府出事,当日便与一众同门下了山,马不停蹄赶来京都,怕的便是有何不测。然而祁山路远,消息到祁山时已是晚了一步,即便我们夙夜兼程,也于昨日才到。来时便见长青将被问斩的布告,于是原定今夜就要动手的,没想到提前去往大理寺踩点,竟会撞见你乔装扮要去救人,这才改了主意。”
他时又俯身拿毛巾揩去长青额上疼出的汗。
连笙见他不过匆匆一日,却已是快马轻车,准备周全,不由想到自己冒失莽撞,还险些害了单庭昀与自己一同丢性命,一时又极其赧颜。于是低了头默默不语,半晌才抬起眼来,念他话里提及祁山同门,想那垫后的一众弟子,又有些不放心地问:“我们跑了,那些个弟子们,可会有事?”
沈璧瞄她一眼:“看不起我祁山剑派怎的?”
“没没……”
连笙忙地摇摇头,便见沈璧又兀自笑笑:“你不必担忧,区区几个兵罢了,他们尚还应付得了,只等我们跑远后,他们便撤。我此行来,还有两位祁山长老跟着,断出不了差错的。”
知道沈璧原曾做过剑派掌门,只不过因卫夫人故去,迁怒长青之故方才辞了掌门大位,然他于派中仍是举足轻重,此行既为卫将军府,卫将军府又与祁山剑派渊源匪浅,来几位长老助阵亦不足为奇。见他这样笃信,便知定是无虞的,连笙遂才松了口气。
一时安下心来,又问:“那我们现下是往何处去?城门定当戒严,出不了城……”
“暂且只有先寻个地方躲着吧。”沈璧皱眉应她。
先时逃命,一心只让马车往远了奔,离开大理寺,跑得越远越好,却因来时匆忙,并也未曾好生盘算过该奔去哪里。眼下天渐渐要亮了,须得尽快找到一处藏身才行。
“要不先回我们下榻的客栈……”
然而他犹疑的话音还未落地,一声颤巍巍的“世伯……”,长青勉力撑起一丝精神:“客栈不可去……世伯改道,卫将军府吧……”
业已被查封的卫将军府。
他满额不断渗出的淋漓大汗,唇齿不可自己地着寒颤,两眼半睁着,露出一线青眸发涣,身子已然虚弱至极。长青勉强支撑自己将话出,而后完这话,蓦然便因剧痛翻过了眼去。沈璧想也未想,便一掀车帘,向那驾车弟子令道:“你去歇着,我来驾车。转道往卫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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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地狼藉的卫将军府上,连笙心揭了封条让马车进去,又独独翻墙出来再将那封条原样贴好,长青昏迷以前指路此处,便定当无错。眼下京中戒备森严,只消天明官府一张告示,藏于别处总会被人告发的,唯有业已废弃的卫将军府。
此地明目张胆,最是危险。
然最是危险却也最是安全。
长青被带去白羽房中,府上虽被抄得七零八落,但好在一些药材还留着,许是觉得不值钱,并未被人抄走。眼下两位祁山弟子,略通医术的,正在给长青清洗上药。因着偷偷摸摸,不敢点灯,便只得将床移至窗边,借外头一点微光照着。
连笙被发去悄悄煎药,回来便见他二人已然包扎完毕,长青的两腿缠了纱布,被板子固定,直挺挺地搭在那里。折腾了这么些天,他定是痛极、累极,还不等连笙回来便先已睡下了。
连笙于他床边默默垂眼站了许久,思绪良多,直至觉他已然睡得深了,才又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天已大亮,几位弟子皆抓紧时间各去歇了,外头只余沈璧与单庭昀守着。
连笙带了房门,便向他二人行去。
昨夜一场,生死攸关,好在有惊无险,单庭昀正向沈璧告谢,而后便谈及前路应该何去何从。连笙来时,正逢沈璧起此行难也难,不难也不难,只要长青能出去,一切皆好办。
“我与祁山众同门面生,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城,单将军乔装一番,应也无碍,即便被认了出来,将军一身本事,硬闯又有何妨。至于连姑娘……”沈璧回眸望了连笙一眼。
连笙接道:“若兄长能出得城,我便是最不怕的,哪怕去翻爬城墙,我也有法子出去。”
沈璧便笑笑,轻哼一声,大理寺监牢都能逃了,哪里还有困得住她的地方。遂而又道:“为今便只看如何将长青带出。这几日城门口定当严查,长青身子又不好……”
话音落,便觉院中一顿沉默。
初夏日早起的莺鸟乱啼,叽喳鸣荡在空寂的院子里。
单庭昀忽然自言自语道一声:“若是能有哪位达官显贵的车子,不必查的……”
“哪里去寻什么达官显贵,”沈璧断他,“卫家如今已成逆臣贼子,哪里还有显贵肯会相帮。何况若非品阶甚高,焉又能够躲过搜查,那些高门名第,你我焉又认得。”
“唉,也是。”单庭昀一时讪讪,又止住了口。
然而沈璧的这番话,倒却是倏忽提醒了连笙,神智当中蓦感一丝光亮,忽而忆起一个人来,或许……“或许真有人能搭救兄长一程,他既帮过我,料想应也不会再拒绝。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今夜天黑,我去一试。”
“可有把握?”
连笙却慎而又慎地摇一摇头。
“赌一把吧。”
是夜刚过亥时,前吏部尚书秦弘道府上却来一位不速之客,非但无请自来,且还偷偷摸摸,是从梁上跳下来的,吓得秦弘道险些失了魂。
连笙忙揭下面巾:“是晚生,秦老。”
初时连笙与长恭调查秦弘道时,于其家世旁支等等皆曾仔细查证过,秦弘道的母亲宁平长公主,贵为□□皇帝堂姊,□□皇帝去后便一直吃斋念佛,更于早些年搬去了城外静慈庵清修,秦弘道时常也要供些香烛物什过去。其中有供菩萨使的宝器一类,非到庵中不得启封。
连笙孤注一掷,以自己与他数面之交,赌秦弘道肯帮这忙。
她赌赢了。
翌日一早,正逢城门口进城赶集的、出城办事的,来来往往最是拥堵忙碌的时候,一辆马车并着一车的货挤在城门边上。当差守卫要开货箱查验,却与拉货的车夫起了争执。
车夫将那御赐长公主的令牌亮出来,口口声声车上是要运去城外静慈庵的佛器,岂敢开箱遭俗人腌臜之手。正争执不下,当差的喊来主事大人,那主事身后跟着兆忠卿,一眼便认出那是秦府马车,上前便去叩那主车的门。
车门开,里头一位年过六旬的长者,正靠在门边,欲要询问怎么回事,见他半弓着腰,兆忠卿便忙地堆笑,恭敬拜了声:“秦老。”
然而直起身来,眼睛却又不住地他身后瞟。
车里空空荡荡,只放了两只包袱,一叠僧衣。
“秦老这是要出远门?”兆忠卿含笑望他。
秦弘道方一拈须,笑道:“非也,不过去趟静慈庵,给母亲与庵中姑子置些用度罢了。忠卿贤侄如今已是大不同了,老夫还未曾登门贺你,倒却先在此处遇见了。本当与你薄酒两杯的,只是老夫今日尚且有事在身,实在抽不得空,唯有另择他期了,还请贤侄勿怪。”
“岂敢岂敢,秦老还能惦着晚生,已是晚生之大幸,哪里敢有半句怨言。”
秦弘道便笑笑:“那还请贤侄与个方便,放了车马过去。”
“自然自然,秦老请。”
兆忠卿随即抬手,一声令下,着城门守卫即刻放行。守卫应声开道,他便于道旁立着,向秦弘道拜辞。秦弘道笑容不减,只同他点一点头便又坐回车中。
万事顺遂。
秦弘道不由放下心来。
然而车子方才一过城门口,竟却听到身后马儿一声啼嘶,秦弘道当即从车窗探出头去。眼前只见自己的车子虽过了关,然那一车的货却被关口押住,兆忠卿只让自己通行,却并未下令放过身后拉的货箱。
秦弘道心头立时紧了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