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卷十四 奇袭(贰)
天已入秋, 一夫关关口,每逢凉夜必起大雾,茫茫一片挡在两军之间。北燕大军听到卫家军的金鼓震地之响从那雾后传来, 伴有似是千军万马的喊喊杀之声, 无不严阵以待。
军中将领白日方接探子来报,大齐朝廷兵马不日将抵一夫关, 还正觉是天在相助。
数十年来守在一夫关,阻挡了北燕南下铁骑的卫家军, 如今屋漏偏逢连夜雨, 已是自身难保, 只等再拖上些许时日,任凭齐国境内的两支兵马自相残杀,北燕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可不想白日里方才过一场, 卫家军竟会不顾疲累,漏夜发兵。定是那新挂帅的毛头子,眼见将要腹背受敌,心中急了, 才出此下策。
几位大将相视一笑,便速速传令军中,命三军亦擂金鼓, 迎战!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
军中将士虽因大梦被搅正满心不爽,但听大帅这样下令,勘勘也起十二分精神来,金鼓擂得震天响, 满军上下精神抖擞,士气高涨。
然而大鼓擂了近有一刻钟,却不见前方现出半点影子。
卫家军的战鼓声声仍在不绝,鼓声里也似隐有兵马齐发的动静,可隐隐听见,却也只是隐隐。那些动静并不似由远及近杀来一般渐而清明,反是停在原地,停在横亘两军之间的茫茫雾色以后,一动不动。
北燕大军先还喊得震彻四野的嘹号,跟着渐也平淡了一些。将士们许是喊得累了,又半晌不见出兵,皆有些“喊来作甚”的念头,于是喊声一淡再淡。直至战鼓擂了两刻钟的时间过去,对厢卫家军的鼓点却忽然停了。
跟着那隐隐的杀喊之声也销声匿迹。
对方突如其来偃旗息鼓,北燕十数万大军上下皆是万般错愕。
几名大将齐齐从帐中出来,逮着哨塔守将质问怎么回事。那守将同是一头雾水,只道夜深雾重,看不分明,也不知是佯攻还是作甚。
北燕将领恐防有诈,不敢掉以轻心,便仍下令,让所有兵士原地等待。
而后这一等,便又是两刻钟的工夫过去。
军中将士因白日疲累,本就困顿至极,眼下听要等着,等也等吧,可谁想久等无果,渐渐的心头那股子被强压下去的不爽,就似作祟一样,又反反复复地起了。
猫爪一般,挠在心上,挠得心头烦不可耐。
半个时辰后,主帅方才下令就地解散,回营就寝。
将士们皆怒在心头却不敢言,只觉仿佛一拳空,憋屈得慌。于是各自愤懑回了帐中,忍着心上烦恼不爽,脱靴卸甲,又爬回通铺上倒头去睡。
这一睡,许多人便难以成眠。
好不容易辗转入了梦乡,猛然竟却听到外头又是金鼓隆隆大响!
这一响,各营各帐刹那间便全炸开了锅。
“操他娘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将士们一面骂骂咧咧,一面又顶着昏沉的脑袋,迅速穿衣穿鞋,奔出营帐。
当此时,连笙与单庭昀正刚刚行抵平谷。
平谷中的士兵,眨眼便跑空了,单庭昀率了连笙一行八人,迅速摸黑从谷中穿过。
白日里聚在长恭帐中推演过的,这支精锐入夜出发,待到第一阵战鼓擂响,他们应已刚到燕军地界。长青之计,要用曹刿“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法,利用入秋夜的大雾,使诈牵绊燕军于阵前,好让单庭昀一行不惊一兵一卒,穿过平谷。
“我留与你们三阵战鼓的时间,第三阵战鼓响后放火,不可过早亦不可过晚。”
他们八人于是趁夜色离开一夫关,徒步奔行,沿陡峭山道翻过数道山脊,终于第二声鼓响之际穿过平谷,继而一路畅行无阻,绕到燕军后方。
燕军后方粮草大营,夜色下成堆的粮秣草料,如平地峰起,单庭昀与身后众人互一对视,屏息而待。
此时第三阵战鼓未发,北燕将士却已然躁不可耐。白日里交战之苦,本就只等入夜休整,却不想睡下还被反反复复地折腾。焦躁情绪于士兵中间无声蔓延,迅速便弥漫全军。
有领将气不过,欲要请兵干脆趁夜进攻,却被一道“不可冲动”的军令驳回。谁知道卫家军在整什么幺蛾子,若是鸣鼓诱敌,燕军此一去,岂非就是自投罗网?
是故主帅按下不放。
然而这一按,却也将军中将士的憋闷按到了极点。待到第三阵战鼓大奏时,北燕将士已然耗尽了斗志。被诓一次,两次,哪里还有再诓三次的道理。于是全军半是困,半是烦地披衣上阵,队列虽齐,却是只觉懒散不堪。
单庭昀见时机已到,一声令下,八人迅速摸入粮草营中,霎那便如焰火四溅一般散开。
连笙飞也似地将引油泼向粮草垛,单庭昀紧随其后燃火石。八人精锐两两一组,一人泼油,一人引火,只眨眼间便将大半粮草悉数点燃。
火苗借了油星迅速蹿起,卷着粮秣草料便如干柴一般,干柴之下,星火点点飞速燎成一片火原。
前方将士正成队站着,身心疲累不堪,忽闻随风一阵焦糊气息,忙地回头望去。便见身后不远处粮草营中,火光冲天。白烟即便隔着雾色也分外分明,熊熊大火发出数里可闻的“噼啪毕剥”之声,伴着有将士冲来大喊:“快去扑火!扑火!——”
先还整齐列着的队伍,瞬时便乱了。
士兵们慌成一团,水抬沙冲向后方去抢救粮草。然而正当此时,卫家军的金鼓却猛然急急大擂。
与先头的鼓声全然不同的,这一擂,疾如狂风,猛如暴雨,冰石骤,天地变色!“咚咚咚咚”震耳欲聋,伴着千军万马铁蹄之声刹那冲出关口而来。
洪水猛兽,荡平四野!
长恭立于关口城墙之上,铠甲被那冲天火光映得通红,披风荡于空中猎猎作响,双眸萧杀,手握银枪直指前方:“杀!——”
“杀!——”
一呼百应。
卫家军大军倾巢而出,全军上下养精蓄锐,已然精神百倍,此刻便如虎狼之师,以一当十,将燕军撕个粉碎。
人挡杀人,鬼挡杀鬼。
北燕大军顾前无法顾后,虽急急召了兵将回来,然而士气早已衰竭无存,眼见卫家军又大举杀来,登时军心慌乱。二十万大军,竟被得连连败退。
这一战一直到天亮,连笙与单庭昀一行平安返回营中时,正接捷报,北燕退兵了!
胜利的大喜冲破险阻关山,迅速席卷关中每一位将士。
这些时日以来长久盘亘在连笙心头的厚厚阴霾,蓦地便被这喜气冲开,冲出一线明亮天光来。
天光耀耀,她于这道神光之中终于又见长恭。他方从城墙上下来,金盔银甲,虽带倦容,却是眼底春风,掩也掩不住的悦色。
连笙下意识便朝他奔去,带着得胜的欢喜,和欲要邀功的神气。
长恭正将金盔卸下,交与身旁将,蓦然抬眼,却见远远一团黑球正向他飞奔而来。
连笙还未回帐换下衣裳,夜行衣一身的皂色,足下飞快,乍一看,便似一只黑猫般。黑衣勾勒她的身段轻盈灵巧,乌发暗鞋,通体的夜色,唯有一张面上素净白皙,伴着眉心一点朱红,更胜清楚动人。
长恭忽然便笑了。
笑容漾漾,从未见过的明亮。
他从不爱笑,仿佛八岁那年旦夕骤变以后,便不会笑了,于是哪怕北燕退兵的捷报递到眼前,也仅仅只是微抿了嘴角点一点头。然而连笙欢天喜地朝他奔来,笑靥春风,他在见她长久的沉郁过后,终于寻回的生气,明晃晃挂在脸上,心中一念而动,忽然便笑了。
好似春风盈满铠甲,银枪尖上绽了桃花。
长恭笑着,抬了抬手。
管他阴霾厚重不堪,管他暗夜无垠漫长,只消这一个拥抱的刹那,便当消冰融雪。连笙奔向他,只觉脚下黄土都变了颜色,她已许久没有这般,如释重负过了。仿佛沉沉枷锁应声卸下,满心徒余久别重逢的欢喜。
实在是久别重逢,他与过去明眸爱笑的她的,久别重逢。
连笙张开手,就要一个雀跃,扑入他的怀里。
然而急急一声“报大帅!——”,一名将突然杀出,挡在连笙跟前,连笙慌忙刹住了脚。
“接哨兵来报!已于百里外看见朝廷兵马大营!”
“可已安营!?”
“应是方到不久,正在安营!”
长恭面色骤然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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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恭帐中,一众将领聚而议事,长青与墨白二位先生一并被请了来,坐下便见长恭面色凝重立于案前,抬眼见人已齐,方才缓缓开口道:“今日请诸位前来,是有一桩十万火急之事,需与诸位商议。”
“大帅请讲。”
“昨夜突袭,逼退燕军,三军将士功不可没,本应犒赏,然而眼下朝廷兵马正在百里以外安营,卫家军才退虎豹,便迎豺狼,不将士皆已疲累不堪,只论军需供应,眼看将也困难。我再三顾虑之下,想与诸位商议,放弃据守一夫关,今夜行军,取道鄞城。”
“放弃一夫关?”话音刚落,便见满屋子议论之声乍起。
“是。”
“大帅!卫家军据守一夫关多年,有地形之利,贸然放弃转去别处,只恐得不偿失啊……”有大将抱拳而起。
周遭众纷纭,附议声有,反对声亦有,长恭皆仔细皱眉听着。然而当下正在思忖,却忽闻身旁一声清咳。
长青推了轮椅出来,清了清嗓子道:“众位将军,不知可否听我一言……”
满室大将在这一声清音之后,倏然一怔,而后竟渐渐停了下来。许是感念卫大将军,眼下但见大将军独子,无一不是睹生者思亡人,哪怕只看在大将军的面上,也当由他一。
于是长青得了片刻宁静,抬头望向长恭一眼,微微一笑,便顿一顿首道:“长青斗胆,在众位将军面前且谈一点愚见。我私以为,大帅所言,应是眼下唯一生路。”
满室屏息侧耳。
“原由有三。卫家军连日作战,正亟需喘息,若以疲乏之师对抗朝廷精兵悍马,实是不智之举,此为其一。
“一夫关对北乃是天险,对南却无半点优势,朝廷军此行,必然斩断卫家军所有退路,据守一夫关,便同居于井底之境,朝廷军只消围困你我,甚至不必耗费一兵一卒便可手到擒来,此为其二。
“鄞城原是前赵国都,城墙坚固,城中物资补给充裕,可解卫家军军需上的燃眉之急。且前赵被我大齐并吞后,朝廷只留下万余兵马驻守鄞城,若卫家军兵行险招,连夜奇袭拿下鄞城,比之固守一夫关,不知应当省力多少。此为其三。”
长青话毕,便见帐中一阵沉默。
半晌过后,有大将起身抱拳道:“我等皆听大帅指示,请大帅定夺!”
“请大帅定夺!”
一声呼,连声应。
长恭环视一圈帐内,忽便一锤定音:“好!传我令下,三军将士白日整休,酉时集合,漏夜行军,奇袭鄞城!”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