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卷十四 奇袭(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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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余年前, 齐与北燕之间有一赵国,赵国国君新丧,诸皇子内斗一片大乱, 齐燕联手伐赵, 竟然生吞了赵国。赵国从此一分为二,七成归了齐境, 旧都鄞城便在这七成领土当中。

    鄞城偏居齐境之西北,相距一夫关不远, 当初重整领土时, 先帝料想此处尚有卫家军坐镇, 是故并未留下多少守军。如今卫家军一朝成叛,反倒因这城中守卫羸弱,而捡了个大便宜。

    长恭亲率阵前, 连夜快马行军,于天明之际兵临鄞城城下。

    鄞城守军始料未及,万余兵力丝毫不足以抵挡,卫家军虽然百里奔袭, 却是毫无疲累之色,长.枪快马,所向披靡, 于是不至正午便已拿下鄞城。

    大军驻扎在前赵的旧皇宫中,长恭率了单庭昀并几名将领整编军队、清点物资,到忙完时天已黑透。他匆忙用过几口干粮便赶去偏殿,长青与连笙正在偏殿内等着, 身旁各自坐着墨先生与白先生,见是长恭来了,几人忙起身迎出来。

    “已忙完了?”长青笑问。

    “还行,略收整了一番。”长恭一面答,倏忽又瞥了他身后的连笙一眼,只道,“要你们久等了,我来领你们前往居所。”

    他着便去接过连笙手中轮椅,连笙也不多话,顺势让到一旁。

    长恭于是领着他们离了偏殿,行过两道宫门,拐了几道弯行至一处院子前。一间四合院,整座赵皇宫虽荒了,但于这院子却还不见过多败色,绕着墙根一圈种的修竹尚在,间了两棵松柏,皆是常青。此地虽居赵宫显眼处,然外头错落几条路,倒显得院子分外清静,确是个上好的居所。

    “这样别致的院子……”

    “是单将军独独留下的。”长恭道,“安排居所时甫一见这院子,便自作主张留了,回来才报与我,请让你们几人来住。听闻是前赵皇帝一位宠妃,李氏的寝居,院中一并五间房,你们四人各一间。”

    他着又推了轮椅向其中一间屋子行去:“主位留与兄长,一并去看看吧。”

    于是连笙几人也跟在后头,往那屋子里走。

    长恭一面走,一面侧首交代他们这处院子的安排,然而进了屋忽一抬头,尚还挂在嘴边的半句话却蓦地顿住了。

    连笙正倾耳仔细听着,却见他倏忽脚步一停,整个人怔在原地,话也没能完,于是不由疑窦心起。顺着他怔怔然的目光往前望去,才知他是盯着墙面正中一幅浮雕愣了神。

    然而她只一见这浮雕,却也勘勘呆立了不动。

    那浮雕云卷鹰龙,分外眼熟。

    当日赵国国破,赵皇宫里一应值钱物什,但凡搬得动的,皆早被搬了个空,唯有这些镂刻于墙面的浮雕,抠不了也拿不走,多少还留了一些,没被一把火烧尽。

    眼前这面浮雕,鹰眸锐利,龙眼怒目,一击长空,一腾九霄,交缠于祥云之中,如双鹤比翼而飞,如日月交映,彼此相辉。

    “这,这是……”连笙一时语塞,觉这浮雕实在眼熟得紧,可脑子里乱糟糟的,竟丝毫也想不起来。

    一片静默里,听到身旁长恭缓缓出声:“十余年……我寻了它十余年,却不想竟在这里……”

    连笙回眸,便见长恭微微颤抖的手,从心口掏出一枚玉佩——那枚曾在江州江畔给她见过的,他母亲留与他的玉佩。

    连笙方才恍然忆起,正是那玉佩上的图案,与赵皇宫中这面浮雕一模一样。

    她恍然“啊……”一声,顿悟一般。正感到忽起的一点疑窦有了着落,然而心头却也不知怎的,又隐隐只觉不止是在玉佩上见过。

    定还在别处,在哪个别处见过这图案。

    于是她皱了眉,问长恭:“这枚玉佩,可否再借我看一看……”

    长恭怔怔回眼,半晌方才神思恍惚地点一点头,抬手将玉佩递与她。一旁长青问起玉佩由来,他才像是从神游当中渐渐醒转,遂而放低了嗓子,将庆历二十六年秋夜那场大火,娓娓道与他听。

    便在长恭话的这个当口,连笙接了玉佩,站在一旁仔细揣摩。

    她半低着头,将那玉佩托于掌心反复翻看,玉色上乘,羊脂通透,她的指尖摩过上头清晰纹路,神思便同白驹一般飞过。从江州到永安,从将府到军营,一回回一幕幕,倏然闪过,记忆里仿佛一点模糊的影子,渐而清晰,渐而清晰,似乎有根梁木,她坐在梁木上,眼前是房顶,一回头……

    “兆惠将军也似你这般看过这枚玉佩……”

    长恭忽而一句喃喃自语,连笙猛然抬眼与他四目而对,登时却是清脆的“哗啦”一声,心头那方模糊重影竟如水幕断落,瞬而清明——是兆惠!是她躲在秦汝阳的府上,偷瞧兆惠更衣时见的那幅纹身!

    连笙一时茅塞顿开:“我记起来了!还在哪里见过它!”

    于是掩也掩不住的满心激动,将她当日所见一五一十道出来。当日秦相府大宴,她去秦汝阳房中寻密道,不想竟会撞见秦汝阳领了兆惠回屋更衣。兆惠无意提起身上有幅不可见人的纹身,连笙按捺不住满心的好奇便toukui了一眼。

    当日就觉十分眼熟的纹身,直至今日才是将脑中所有的细碎剪影,连缀成了一片。

    长恭母亲的玉佩,兆惠身上的纹身,前赵国旧皇宫里宠妃寝居的浮雕……

    长青顿然回头,问墨先生:“这位宠妃李氏,膝下可有子嗣?”

    墨先生面含微笑立在他身后,博古通今的墨先生,从来长青问,便有答。仿佛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墨先生目光中竟似流露一抹欣慰之色,微一点头,道:“有。”

    “前赵皇妃李氏,膝下育有一子一女,九皇子刘惠,胞妹平硕公主,刘冉。”

    话音落,长恭长青登时满面震愕。

    不过是改了一个姓氏,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名字。

    兆惠。

    兆冉。

    正在一屋的愕然,鸦雀无声里,长青向连笙抬手:“这枚玉佩,给我看看……”

    连笙应声回神,递了玉佩给他。长青接过,握于手中仔细端详一番,片刻过后却蓦地疑了一声。

    “兄长有何疑问?”

    “这个‘再’字,是你娘的字?”

    长恭摇摇头。

    “那可与你娘亲有关?”

    “我不知道……”

    长青闻言便一抚玉佩:“或许……这枚玉佩,并非是你娘亲之物。”

    “兄长此言何意。”

    长青便将玉佩掉过头来,面向于他,道:“你且细细瞧这‘再’字,虽是精工细琢,但那顶上一横,收尾处的笔锋与力道,却与底下略有不同,应是两人所刻。若那一横是后添上去的……”

    “这不是个‘再’字,是‘冉’字。”

    长恭顿然抬首。

    “这枚玉佩,也不是我娘的,是萧夫人兆冉的!”

    终于此刻,十数年来盘亘在心头的巨大疑团方才水落石出。长恭顿悟一般,不怪那天兆惠见到玉佩的当下,神情清楚可见的古怪,这本就是他极熟悉的玉佩。当年母亲临终交给他的这枚玉佩,是兆冉,是在为他指路兆氏兄妹。

    从前散落的片段断断续续,终于在这一块玉佩穿引之下,拼凑完整,渐而清晰——

    庆历二十六年年,江州大旱,饿殍遍野,兆冉的夫君,河间巡抚萧应文正在江州。应是与母亲旧日有过恩怨,萧夫人见到了她,遂而告知兆惠,便将矛头对准了江州顾家。兆惠与秦汝阳沆瀣一气,利用当年秦汝阳刑部尚书之便,一纸密诏下到江州府,要诛顾家九族。江州知府贺仲龄接诏平叛,从此顾家上下四十一口,再不见天日。

    长恭忽如其来,只觉膝下发软,手脚无力。

    仿佛身心皆被掏了个空。

    长久以来背负的重担,终于寻得一线缺口,满心负累顷刻间倾泻而出,连带着魂也淌了一地。

    他失神立着,再不能动。

    墨先生上前轻拍一拍他的后心:“好了,就送到这里吧,累一天了,早些回去休息。”

    他才蓦地抬眼。

    墨白二位先生皆望着他,略一颔首,长青坐于椅上,正抬手递了玉佩还他,青眸关切,向他点一点头。一旁连笙凝眉不忍,却也在勉力挤出一抹宽慰微笑。

    皆在劝他。

    长恭心头倏忽融融,与八岁那年雨夜截然不同的,但见日光的温暖。

    他垂了垂眼,收起心神,眼下还不是伤怀的时候。他尚不知兆惠兄妹与母亲究竟有何恩怨,为何秦汝阳又会与他狼狈为奸,且最要紧的当下!当下,兆惠既身作前赵皇族,如今却已借幼帝之手,辅佐傀儡皇帝,掌控大齐朝政。

    长恭蓦然感到一股不寒而栗的危殆之感——兆惠身上的国仇家恨,比他更甚,又同他一样,岂能善罢甘休。

    念及此处,长恭方才又抬了眼:“我知道了。”

    “我会回去休息的。”

    “早些回吧,”长青眼角浅浅弯了弯,“不用费神我这里了,有墨先生与白先生在,你与连笙且早些回吧。”

    长恭望向他,有二位先生在,确是教人放心无比的。

    于是终于一颔首:“那兄长亦要早点歇息。”

    “好。去吧……”

    长恭与连笙一前一后出了长青屋子。

    外头夜已偏深,月凉如洗,随风伴来秋夜虫鸣,修竹暗影窸窣。

    连笙正要与长恭告辞回房,却不想掌心倏然一紧,五指竟被一只大手蓦地牵住:“你跟我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