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卷十四 奇袭(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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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恭登上城楼的时候, 单庭昀并几位守将已在城楼上候着了。他望了眼鄞城城外,便见茫茫夜色当中似有黑影团团。

    前赵旧都鄞城,居于齐境之北, 西面便是崇山峻岭, 一道山脉连往一夫关,山势陡峭不能容人, 亦是天险,但往东往南便呈开阔平坦之势。东面有一大河, 今夏大旱, 河水已然枯涸, 现出皲裂河床来,向南便是一马平川。

    此刻朝廷军就驻在南面。

    长恭侧头问单庭昀:“已摸清了吗?”

    单庭昀道:“已摸清了。来的应是先锋部队,约摸两三万人, 主力军还在路上,应于后日抵达。”

    长恭闻言却一皱眉:“只是先锋部队?炮却已来了吗?”

    “并没有,不过只来了两尊炮。”

    “两尊炮……”长恭略一沉吟,便道, “传令军中,除去当值守卫,命余下三军将士好生休息, 不必理会炮响。”

    “少帅……”

    “仅仅两三万先锋,又经连夜行军,料他们也不敢攻城,那两尊炮应也不过是要祸乱军心罢了。你只传令守好城门, 三个时辰后,骁骑营等我。”

    长恭面容沉着冷静,丝毫不见慌乱之色,单庭昀一颗心镇方才定下来,银盔一点:“是。”

    这一夜,炮响不绝,但却不见城门口再有旁的动静,仿佛几响过后便只是空炮而已。且先还算密集的炮响,到了后头却越发地稀疏起来。

    朝廷军先锋营,本就昼夜不歇方才奔抵鄞城,又为困扰卫家军忙了一夜,不及安营,只宿在野外。两三万将士已是疲累,眼下却发现鄞城城门紧闭,城中卫家军不见任何反应,渐而又起了松懈。

    于是空放了几响炮,便欲消停了。可却不想翌日天尚未明,猛地竟见鄞城南城门大开。

    一位金盔银甲的将军,率了大批骑兵突然杀出城来。

    长恭亲率骁骑营旧部突袭先锋部队,攻其日夜行军的疲惫,先锋营始料未及,被了一个措手不及。

    长恭在成为卫家军主帅前,本便统率卫家军骁骑营,而今不过重与旧部并肩作战。骁骑营众将士但见昔日少帅,一时群情激昂,个个无不骁勇,眨眼竟席卷了整片战场。当场只见朝廷军阵被冲散,丢盔卸甲,仓皇而逃,没逃成的,被斩落下马来。

    此一役突袭,骁骑营几千骑兵损伤不多,却歼敌两万,俘虏战俘五千,战马上千匹。

    骁骑营乃卫家军精锐,出如雷霆震怒,罢时风卷残云,又有主帅亲征,将朝廷军先锋部队三万人歼了个全军覆没。消息随骁骑营的将士带回鄞城,一时卫家军军中士气大振。

    但及至当天入夜前,城外却忽见乌泱泱大军围来的影子。

    朝廷兵马来得比他们预计的还快,一眼望不到头的铁甲与战马,迅速便包围了鄞城。鄞城城门四闭,城中老百姓们一时又是人心惶惶。

    当夜,赵皇宫大殿上,长恭与众将领坐而议事,各个面色凝重至极。

    听派出去摸情况的探子回来奏报,此番朝廷合了三支军队的兵马,共约十五万之众,誓要“平叛”,拿下卫家军,斩落长恭首级复命。而清点鄞城兵力,当初卫家军与燕军消耗作战后,七万余兵力只剩了不到五万,加之原有的一万鄞城守军,总数也不过六万人。

    以六万对十五万。

    此地与一夫关不同,今时今日也与当初交战北燕不同,没有了一夫关天险,又被四面大军包围,困在鄞城当中,此一役之凶险,更甚于往日。

    长恭沉默片刻,抬起眼来问:“那三支被整合的兵马,都是哪些?”

    此前便是单庭昀派人出去探的路,现下便也由他站起身来答复:“是原西境边防军徐英达麾下武陵军,原关中驻军姜弘麾下屯田军,原西北部益州驻军宋成阳麾下虎龙骑。”

    “已然合并统一调度还是各自为战?”

    “应是各自未战。如今大齐朝局混乱,这些驻军将领皆各怀二心,怎肯合于一体,即便此番已然兵临鄞城城下了,也是各自安营,分驻城外三面。”

    长恭听罢,双眸却倏忽亮了亮,问:“他们各驻于何处?”

    “武陵军驻南面,屯田军驻西北,虎龙骑驻于东面河谷。”

    话音落,立时便有大将疑了一声:“屯田军人马多于虎龙骑数倍,怎会被挤到西北方的山沟里去?”

    单庭昀便一颔首,道:“屯田军人虽不少,但大将姜弘治军无方,以致屯田军军纪涣散,反观虎龙骑个个精兵强将,被他们挤兑,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虎龙骑抢了东面平坦河道,剩下武陵军人马又最多,来便占了南面最开阔处,屯田军纵有五万兵马,奈何老兵弱将,也只有被逼得挤在西北边山脚下。”

    长恭深深盯了他一眼。

    “现下该当如何,少帅心中可有主意?”单庭昀转回头来,但请长恭指示。

    长恭起身环视一周,众将无不等他示下,他心中隐隐已有算,最后重又将目光落回单庭昀身上:“主意倒是有,只是要辛苦你。”

    “末将甘为少帅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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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日天业未明,武陵军军中却已是热火朝天,三军将士架炮塔、备攻城车,预备天一亮便攻城。大将徐英达正在军中巡视,却忽见副将急急来报,只道外头有大队骑兵杀来。徐英达心下诧然一惊,想这卫长恭怎会如此莽撞。

    忙跟着副将前往阵前,远远的一瞧,果见竟真是卫家军。银甲红枪,且看那马上身手,端的便是卫家军骁骑营。可领军的人却似乎不是卫长恭。

    徐英达定睛留神,仔仔细细地辨认一番,认出来那当头的身披赤红袍的将领,似乎便是卫长恭身旁那位副将,单庭昀。

    单庭昀率了五千骁骑营骑兵,向武陵军杀来。

    武陵军八万余众,以五千对八万,看似以卵击石,然而单庭昀率兵到了阵前,却并不恋战,与身后那五千骁骑营战士,凭借出类拔萃的马上功夫,只管扰乱武陵军阵法。五千战马在他们身下,竟似长在他们身上的五千双脚,在敌阵之中进退自如。忽而分开左右一冲将军阵散,眨眼又合到一处牵着敌人往侧方走。

    武陵军虽人多势众,竟却被这五千骑兵牵住鼻子一般。

    可战了半晌,却只见五千骁骑营兵马,旁的步兵等等竟是一个不见。

    徐英达忽觉有异,单庭昀似乎是来特意牵制他们一般。

    于是急急派了两队人马就要冲出骑兵阵去,然而人还未能出阵,就见西天之上骤然升起两枚响箭。是屯田军!

    长恭命单庭昀亲率五千兵马,务必牵制住武陵军,自己则迅速领兵从西门杀出。

    兵马以迅雷之势,猛攻屯田军。屯田军一无准备,二来关中久无战事,军中将士久不上沙场,战力早已薄弱,相比卫家军个个几乎身经百战,眨眼便将屯田军击垮。

    屯田军溃不成军,放了两支穿云箭便仓皇向南向东奔逃。

    眼见已然大举得胜,长恭却又突然下令折返。

    “不可再追!回城!”

    于是大军倾巢而出,转眼又全身而退。跟着鄞城城楼两声炮响,单庭昀也速率骁骑营战士撤回鄞城。

    徐英达方才顿悟卫长恭玩的什么把戏,待到东面虎龙骑与南面武陵军火速驰援时,却已只剩了一碗闭门羹。

    此一声东击西,卫家军歼灭屯田军三万余众,俘敌九千。

    荡平了鄞城西北面的胁迫,于是当夜又乘胜出击,借河道与北城门,两面夹击虎龙骑。虎龙骑两万余众,被逼退守南线,与武陵军合于一处。

    一天之内扫清了西北东三面,这一日算是卫家军侥胜了。但卫家军连日作战,尤其是夜与虎龙骑一役,虎龙骑精兵强将,竟生生折损了卫家军近半兵力。

    不过两日,卫家军已从六万余众锐减至三万人。

    武陵军八万大军却还分毫未动。三万对阵八万,长恭下令,转攻为守。

    守住鄞城。

    鏖战了整整一夜,天几乎已快亮了,长恭却仍未合眼,他去了墨先生房中。

    片刻后出来,传令三军,坚守二十日。

    ……

    那几乎是连笙活了一辈子,熬过的最艰难的二十日。

    初时三天,武陵军以火攻城,炮与攻城车齐齐出动,大军直抵城下,弓箭手羽箭带火,几乎排山倒海射来,昼夜不歇。卫家军以油泼于城墙,引成大火烧出四面熊熊火墙,方才勉强挡住武陵军的强攻。

    第三日夜里,卫家军三千死士忽然缒城而出,直捣攻城车。

    三千死士英勇无惧,彼此掩映前赴后继,手持火棍铁器,将攻城车悉数捣毁。虽最后只回来了不足两百人,却保住了往后十七日里鄞城的太平。

    武陵军没了攻城车,撞不开城门,城墙之上又是熊熊烈火,遂于第四日改换战术,围困鄞城。

    鄞城得了片刻喘息,却也到了困境的开始。

    卫家军占领鄞城时,尚未秋收,城中物资并不多见富余,加之蓦然涌入数万人口,一时便显紧张起来。这些时日又经连日损耗,没有分毫补给,鄞城已然捉襟见肘。

    最初两日,城中百姓尚还省得出一点口粮来,渐渐渐渐的,却有了争抢之势。米粮店早已被哄抢空了,继而便是药馆。

    吃药材,只要能充饥,吃什么不是吃。

    于是从药材开始,鄞城渐而疯魔一般,虫子树皮草根泥砖……然而饿死的人却还是不绝,终于直到有一日,城里有人掘了坟。

    那一日,长恭带着卫家军众将士立于赵皇宫宫门口,亲手杀了自己的战马。

    卫家军所有的战马,中以骁骑营为最。

    屠马的当场,血流成了河,骁骑营战士几乎个个流着眼泪挥剑斩杀战马。马肉被分食,送与城中百姓。连笙也被送了一份,是长恭亲手送的。

    他两眼通红,拍拍她的脑袋:“吃吧。”

    连笙没有吃,她见过长恭的眼泪,是在江州顾家和卫大将军的坟前,还有今日。这些战马与他同生共死,她下不了口。她在第十六日的夜里偷偷埋了那些马肉。

    许是天也不忍,她埋马肉的当夜,天也垂了泪。

    大雨倾盆而下,毫无停歇,入夏以来便旱了数月的鄞城,迎来了滂沱大雨。

    雨水浇熄鄞城城墙的大火,武陵军开始攻城。

    长恭亲上城墙杀敌,两军最后的厮杀,数个时辰以前还被火舌肆满的城墙,眨眼却已猩红一片。

    连笙站在房檐下揪了心地守着外头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雨。大雨下了一天一夜仍不停歇,下满了第十八日,第十九日。

    第二十日。

    长恭已然三天未合过眼了。

    站在城墙上几欲栽倒下去,倏忽一瞥,却见底下已呈汪洋之势。

    大雨昼夜不停地下,河道的水入夜暴涨,迅速便涨满,溢出了河堤。

    于大旱之后发的大涝。

    仿佛老天垂怜,要将亏欠鄞城数月的雨水一次性补完。城外迅速变成茫茫一片,第二十一日天亮,城墙上的卫家军蓦然发现,武陵军退兵了。

    鄞城——

    鄞城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