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卷十五 魇境(壹)
大涝救了鄞城一命。
上天留给卫家军一线喘息, 大涝退去,长恭决定赴荆州,找豫王。
眼下卫家军唯余三万兵丁, 亟需补给与支援, 卫家军要活下去,长恭要活下去。活下去, 才能洗雪卫家军污名,活下去, 才能为卫家顾家满门平反。
于是连夜, 长恭带了单庭昀并几名亲信, 快马加鞭亲赴荆州。
荆州豫王府。
豫王业已睡下,听到仆从叩门,道外头来了几位故人。他坐起身来, 问了声来人是谁,却不想竟会听到卫长恭的名字。
他急急披了外衣出门去,便见一队人马立于府外,当头一位, 竟真是卫长恭。
“你……你怎会……”
豫王与长恭早年间有过旧识,当时豫王治兵军中,见过长恭几面, 对这位少年将军颇有印象。前阵子听闻卫将军府出了事,卫氏谋害先帝,威远大将军卫雍被斩于宫中,养子卫长恭兴兵作乱反抗朝廷, 他还颇感惊诧,当年那位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竟然一朝成了逆贼,转眼还更教他惊诧的,是他竟会在此地见到逆贼。
光明正大,就在自己的王府门前。
荆州蛮荒之地,地处齐境至北,终年风沙不绝,豫王高懿建府于此。
高懿乃先帝第六子,先帝嘉其崎嵚历落,弱冠之年授封豫王,原也是京中跌宕风流的人物,只为当年太子一案受牵连,被逐出京城,发到荆州。虽名为流配,却实也是替朝廷戍边,手里握有数万兵马,是故长恭孤立无援的关头,宁负万险,也要来寻他。
不单为他手中兵马,还为高懿的王爷名衔。
高懿戴罪之身,便连先帝驾崩也未被准允回京,却反倒因此,得了一个自由身。如今的京都永安,诸王皆受困于王府,形同被兆惠软禁京中,唯有这位早先便被发配极北之地的豫王,方还不必受制于人。
长恭要活下去,便不得不反,要反,便要师出有名。
“王爷,就是为先帝,为大齐皇室,王爷也不当袖手旁观。”长恭跪地拜道。
豫王府的偏厅内,豫王已然负手踱了不知多少个来回,长恭携一众将领跪在他跟前,再三拜求。高懿深知如今幼帝不过傀儡而已,朝中当权的,早已不是他们高氏一脉,但起兵谋反,终归仍是大事,此前他从未想过的,如今却被一朝逼到跟前。
他停下步子来,盯住长恭:“我若不同意,不过就是在这偏远之地守到终老罢了,老死了尚还有副全尸,但若依了你,从今夜以后,这颗脑袋便是悬在项上。成倒也罢了,若败,人头一朝落地,豫王府上上下下皆要为我陪葬,我身败名裂遭人唾弃,永除宗籍,便是下地见了列祖列宗,也无面目以对。如此我为何要听你一言,铤而走险?”
长恭却以额触地,长跪不起,道:“为王爷是皇室血脉,大齐子孙。”
“幼帝亦是皇室血脉。”
“王爷与幼帝不同,幼帝年弱,于人事不通,纵如今那龙椅上坐的是皇室血脉,大齐子孙,但若王爷不反,将来的天下,定当皇室血脉不继,大齐子孙亦不为继!齐国江山,改朝换姓,怎可让与他人!”
“你,你此话是何意。”豫王立时皱了眉,两眼盯紧了他,命他起来,“起来回我。”
长恭方才直了身子从地上爬起。
他神色肃穆凝重,左右环视一周,只请豫王屏退左右,自己也命身后众将厅外等候。
豫王照做了。
待到众人皆退出了偏厅,人声渐而散尽,长恭突然竟又猛一双膝顿地,向他跪下:“末将有罪!”
“卫少将军……”豫王一怔,勘勘伸手去扶他。
长恭遂而将他曾于京中数次密探左相府之事一五一十地了,一并连笙那回伏于梁上的所见所闻。从秦汝阳到兆惠,再到前阵子在鄞城旧皇宫中见到的李氏一族图腾,认定兆惠便是当年被齐国所灭的赵国遗孤,前赵九皇子。
长恭跪地不肯起身:“当日先帝遇害,若我早能知晓那蛇是要用来毒谋先帝,哪怕拼尽性命,也不该放任他二人行事。是我只念一己安危,终才酿成今日局面。”
豫王手上一顿,眼里刹那哀思,继而又道:“卫少将军不必如此自责,贼人心思,少将军又怎能未卜先知。起来话吧……”
长恭却仍不起,双手搭于他的臂上,两眼苦苦:“王爷,随我反了吧。兆惠不得不除,王爷就是为求自保,也该有此一搏。纵然今日王爷不反,他日兆惠大势坐稳,难道就会放过王爷。”
豫王高懿,两眼蓦地发紧,眼中凝着大雾,看不分明。然而长恭清楚瞧见,那抹雾色正在悄然淡开,渐渐散去,终于化成两眼澄澈。
他手上一沉:“起来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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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同意起兵,将荆州与鄞城兵力合于一处,不日定于荆州起事。
长恭将单庭昀等留下协同扩充兵马,自己则先行一步连夜赶回鄞城。
一桩心事暂了,只觉身下马蹄疾疾,竟也蓦然变得轻快起来。
他抬头望向遥遥夜天,秋夜清寒,凉星落落,他为抄近路舍了道,改穿草地而行,眼前草场远眺无垠,入秋后渐而枯黄的长草,草尖没过长恭足边,边缘锋利有些割人。北地的草不似南方润而柔软,反带了戍边儿郎一般的凛冽与粗犷。
长恭深吸一口自北方来的萧飒秋风,却不觉脑袋有些发晕。
想是连日以来未曾好生休息,一时神思起了恍惚。
快马回去鄞城,回去便好了。
他心念着,不由更奔驰得快了一些。然而他于马上跑着跑着,却渐渐发现远天变了。
明明正是四更的天,漆黑不见五指的,竟渐而亮了起来。烟海繁星落到身后,悄然间虽马蹄疾行慢慢退去,前方现出明晦相接的淡淡暖色来。他心下奇怪,仔细回忆一番,只觉自己分明应当没有记错,出豫王府的当下,还是丑时。
然而他马蹄踏踏未停,向那光亮之处奔去,却见天亮过后并非清,而是薄暮黄昏。
夕阳残血,映在遥远山峦之后,眼前草场,晃晃竟现出一条路来。
他忽而像是不受己身所控一般,信马由缰,任着马儿往前走。
路羊肠,沿路向前,路尽头有一石阶道,他恍恍惚惚,下马独行。阶低而缓,他拾级而上,便见石阶通向一道矮坡,坡上一间茅屋,屋外围了栅栏,栅栏边,正有一女子倚门背立。
女子身着红衣,猩红一色立于黄昏中,斜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颀长,四下并不见风,却见她那大红衣裳蓦地飘开,勾出身段,窈窕之姿。乌发如瀑垂下,顶上松松挽了挽,簪一支红玉簪子。半空里飘来一缕若有似无的香甜,长恭微微蹙了蹙眉。
是谁。
他方要转身离去,却见那红衣女子倏忽回过头来。
侧脸落于残阳里,暮色中温暖的橙黄光束,描出她的轮廓与眉眼。眼底辗转温柔,水墨画般晕漾荡开,秋水不绝绵绵,浮面微澜,眉间渺渺远山,眉心有一画笔朱红,竟是……连笙?
连笙……
长恭定住了,便见她眼神轻转,殷红薄唇微抿,朱唇轻而一启,柔声唤他:“公子,你回来了……”
婉转一声魅语,缭于耳畔,痴痴缠绕。
在那目光缥缈落入他眸心的刹那,竟像是被勾了魂。长恭眼里蓦然涌出的延绵恋恋,喉间忽而紧了紧:“你……”
“公子,你回来了。”
魅语低诉,又道了一声。
这一声酥酥入骨,几乎要将身骨悉数化成春水。长恭只觉心也软了,身子也禁不住颤颤迈步,向她行去:“是我,我回来了……”
那女子倏然笑开,红衣一拂,朝他奔来。
好似一园春色,蓦地扑进他的怀里。
长恭仿佛与她已然许久未见,一把便将她拥住。怀里的身子柔若无骨,他紧紧将她贴向自己,一手按于她的后心,一手覆在她的项上,蓦然低头,将脸埋去她的颈间。
鼻尖蹭在连笙耳后,她的耳朵有些冰凉,贴在他的鬓角。他于她颈上深深一吻,忽而又嗅到方才空中那缕萦萦绕绕的香甜,甜入肺腑,一时心慌意乱。情迷之际,听见连笙在他怀中低低的轻唤,如泣如诉。
“公子,我好想你……”
“公子,既已回来,便莫再走了,可好……”
便同一根羽毛撩在心头。
长恭一时化开的心,只觉周身再也无力,埋于颈间软软应了声:“好……”
“与我一生一世留在这里,可好……”
“好……”
一声低语,怀中连笙骤然却落了泪。
泪珠从眼角蓦地滑落,落到长恭贴于她的面上。长恭抬脸,轻捧住她的双颊。但见那眼泪,便觉心中被一击而中,起了无限酸楚,轻轻伸出手指将泪滴拂去:“不哭。”
“公子……”
连笙默默又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两手一绕,环住他的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