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卷十五 魇境(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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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恭在茅草屋里住下了。

    初时隐约还有异样之感的, 日子渐久,便忘了自己名姓。连笙只以“公子”称唤于他,他渐渐地也就认下了这个身份。

    茅草屋中陈列朴质简单, 一张床两张桌, 三把椅子,文房四宝。长恭日日起坐于桌前诵读, 连笙便在屋外淘米浣衣。茅屋的窗子大开着,他偶一抬头, 便可见她红衣半跪于河畔的身影。

    河清草青, 天蓝水澜。

    眉心朱砂映在水里, 随那散去的层层水纹,轻轻浅浅地晃,如真如幻。红袖松松卷起, 露出衣下皓腕胜雪,倏忽袖口滑落在地,沾湿了衣袖,她蓦地直起身子抬了手。

    衣袖带水, 滴滴答答落在薄纱裙上,她有些恼,俯身去拂, 身影一折一动,红衣似火。天地间的一团烈火。

    她觉察到长恭的目光忽一抬首,眼中刹那漾开的脉脉含笑,汲水温柔:“公子……”

    长恭的心便似投入河中的石子, 再也浮不起来了。

    他住在这与世隔绝之地,与连笙只同普通凡世里最最寻常的恩爱夫妻一般。他写字,她研磨,他挑灯夜读,连笙便拿了剪子剪烛。

    灯花轻落,烛光映出他二人临窗而坐的影子,投在窗上。火烛微跳,跳晃了烛影,那对影子落在烛光里微微而动。仿佛烛光并未跳在窗棂上,反是跳在眼里,燎在心里。

    眼里是红烛红衣红面佳人,心里便似也点了火。肺腑如烧,喉头干涩。于是窗上两道影子渐而挨近,挨得极近,最后融于一处。

    鸳鸯交颈,龙凤相缠,烛火骤然被吹熄了。

    外头的天是黑的,屋内也是漆黑一片。唯余床脚玉漏声声,合着薄纱帐中轻重喘息,辗转天明。

    长恭忘了自己名姓,也忘了时日。

    日子只落在门前的日出日落之中,化成夜里横亘长长夜幕的浩瀚星河。他与连笙相依看星星,将她裹在自己怀里,只一低头便能吻上她的额发。她总是抬眼看星,也看他,眼里亦有漫天星辉。

    他每一回头,便就陷入那片无垠星海里。

    她的眼睛好像藏了浓得化也化不开的爱与眷恋,她总是用那样的眼神看他,长恭便也贪念这眼里的缱绻温柔。

    他是有贪念的。

    尽管时常于冥冥之中感到眼前的人似乎不当如此,她着了一身烈焰般的红衣,却是水一样的柔,她不当如此——冥冥中时常会想,好像连笙,连笙不当如此,她应是一枚燎原的火种,跳耀,灵巧,生生不息。连笙怎会如此?可他起了贪念,他贪恋这里的安静祥和,贪恋软玉温香,便从来只是一想,不曾亲口问过她。

    唯有一次,长恭好奇问她:“我与你在此地,从未见过其他的人。”

    可不想连笙深深的眸子突然竟涌起了泪,盖住那浓浓的爱意,原来那弄得化不开的爱恋,化不开,却是可以被掩盖的。她噙着泪,泪眼婆娑问他:“公子与我一生一世在一起,不好吗?”

    长恭一时慌了,忙安慰于她:“好。我只是奇怪而已。”

    然而连笙望着他的眼神,却仍是蓦地淡了下去,隔山隔海,问:“为何要奇怪,这一生一世就只我一人,不可以吗?”

    长恭吻过她的眼泪,将她搂在怀里,轻轻顺着她的颈背,道:“可以。只你一人。”

    连笙伏于他肩头的一双眸子,黢黑无神,听到这话才又倏忽一亮,恢复了光。

    自那以后,长恭便再未同她提过任何疑虑。己身何人,身在何地,通通忘了个一干二净,再未想过,亦不愿去想,就只守着连笙过尽这一生。

    连笙便也仍旧日复一日,温柔仔细,侍奉于他。

    可渐渐的,长恭却病了。

    病来不似山倒,却是抽丝,像从他身体里将气力一丝一丝地抽去。初时并无异样之感,渐而便觉身子轻浮,疲软无力,及至一天一天地过去,终于倒在了床上。

    纱帐松松系在床头,连笙每日煎了药端来,给他喂药。他于病中也不知是两眼变得昏花了,还是为何,望向连笙的眼神,却总觉她眼里时而清明,时而却起茫茫水雾。

    好似她淘米浣衣时,落在河中的倒影,模模糊糊。

    “你是……”他像是黄昏里夕阳斜下,初见她时一般,问了声。

    “公子,是我啊……”

    语带冰凉,绕耳空灵。

    他迷离了眼,蹙了蹙眉:“你是……谁?”

    长恭的病再不见好,一日一日地重了下去,越发地重。面上干瘦,早已没了血色,只觉身子极轻,轻得几欲飘飘然而去,可却也极沉,沉得无法坐起身来。

    他躺在床上,两眼迷蒙望着床顶,感到魂将消散,这病将他抽丝剥茧,终于是要抽空了。

    周身再也不得一丝气力,连这睁眼的一点劲……也快没了。

    他微微动了动眼皮,缓缓,缓缓合上,呼吸间最后一口气,几乎弥留之际,却蓦然听到耳畔一声清脆铃响。

    他艰难转了转头,便见门外逆光一道黑影。

    立着,又是一声铃响。

    然这一响,身上却顿感清爽异常,仿佛压在胸口的棺材板子被移了去,将他从被深埋的地底里给捞了出来,呼吸得了畅快。

    紧跟着又一响,铃声清妙,突如一道灵光穿破神际,他于恍惚间,恍然记起一个身披战甲的影子,长.枪誓日,豪气干云。北地风沙割面疼,有人喊他少将军。

    卫少将军。

    他猛然瞪大了眼。

    铃再一响,薄纱帐不见了,床榻不见了,茅草屋也不见了,周围一切通通消失,他半躺在草地上,被人扶在怀里,抬头一双杏眼,眉心朱红,但那眼中不见厚雾,不见凝重浓情,唯有澄澈干净,是真的……

    “……连笙?”

    天将大亮,五更的天,东方星已启,是真的大亮了。

    “你终于醒了,长恭。”

    长恭直起身来,便见身外不远处,站着一黑一白一双人,墨先生站于前,手里一只黑色铃铛。他方要开口,竟见自九天上骤然一道天雷,“轰隆”劈下。

    直直就劈在墨翎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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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鄞城。

    墨翎房中,黑衣先生已然醒了,白先生正在照顾他,长恭搬了椅子坐在他的榻边,一道回来的连笙却只远远地倚了门,站在外头。

    墨先生靠坐床头,见长恭似乎欲言又止,便揉揉眼,惺忪一笑:“你问吧。”

    “先生知我想问什么?”

    “你但问无妨。”

    他黑眸浅笑,又望了望他身后,长恭回头一眼,瞧见门外连笙,脸上蓦地有些烧红,遂才又转过身来,直截了当问起:“先生可知我经历了什么?”

    墨先生将头一点:“知道。”

    “那先生可知为何我会经历这些?”

    墨先生便一颔首:“因你误入了一道梦魇。”

    他遂而又叹口气道:“这是一道鬼魂织的幻境,你于境中所见便是那鬼魂的执念。这幻境我入了两次,知晓这境中故事,当日曾有一女子于河畔救过一位书生,书生与她互生情愫,私许了终身,女子满心欢喜,欲与书生白头到老,却不想韶华空负。书生一朝平步青云,为仕途迎娶京中名门之女,便再没回来。那女子在他成亲的当夜,穿了一身红衣投河自尽,死后执念便化作一道幻境,于人世间飘飘荡荡。你便是踏入了这道幻境当中,历了一场那女子心心念念不肯忘却的旧梦。”

    “那先生为何称之为梦魇?”

    “梦魇一,只因入境之人,若有能活着出这幻境的,醒后便同历经一场大梦一般,只与寻常大梦不同的,这梦食人,非普普通通旧梦,这幻境也非寻常幻境,是一道魇境。”

    长恭一时有些怔怔然,半晌遂又问他:“若我未能出来,会当如何?”

    “这魇境依靠销蚀生者元气得以为继,入境之人一旦沉浸梦中无法自拔,便会为魇境所困,直至所有元气被它吞噬,死在境中。”

    “可先生破梦救了我。”

    长恭求证一般,便见墨翎含笑点一点头:“是。”

    “先生如何破梦。”

    “用这玄铃。”他着又从腰间取下一只铃铛来,正是长恭从梦中醒来,见他手上提的那只,通体玄色,铃心却是中空。只瞧他将那铃铛置在手上,道:“这玄铃平日不响,但遇鬼怪而动,但闻铃音,鬼魂飞,大鬼形散,厉鬼十丈不敢近身。”

    “那这道魇境中的,可是厉鬼……”长恭话刚出口,却又蓦地想起一事,突然急急改了口问他,“长恭还敢问先生,为何我在那境中所见,所见之人……”

    “并非长那女子模样,而是另有其人。”墨翎忽而笑道,“是也不是?”

    长恭一抬眼,倏忽对上他的目光,竟似被他看穿一般。

    他赫然有些赧颜,他于梦中见到连笙,缠绵梦里,与她夜夜相拥而眠,墨先生定然是知晓了。

    他低眉垂眼:“先生是如何得知?”

    身前便听墨先生落落一笑,道:“因我二十几年前,曾也救过一个人,陷在与你今日所遇一模一样的魇境里头。只他陷得更深,出境后便一连昏睡许久,醒来后告诉我,他在梦中见到的女子,并非是那女鬼,而是他的夫人,名唤‘素枝’。”

    “素枝?”长恭诧然抬头,“莫不是……”

    “正是,”墨先生含笑望他,“当年与你一样身陷魇境的,正是其时于北境征战的卫将军。我救下卫将军一命,方才被他奉作上宾。大将军误入魇境的当时,正是卫夫人率兵出征,胜燕平之战,卫夫人身受重伤,又得白先生医治,便从此后,我二人才被迎回卫将军府,从此随在将军左右。”

    长恭一时怔住,不能言语。

    只道是二位先生曾于早年间救过父亲一命,遂才留于父亲左右,却不想他二人所救的这一命,缘由会是如此。而父亲与他同历的梦魇,父亲在梦中见到先夫人,是因他毕生挚爱,自己于梦中见到连笙……

    他蓦一回头,便见连笙正躲在门后,神色不知为何,竟有些怯怯的。

    直至今日,他托这魇境,方才清楚正视了自己。

    毕生挚爱。

    “无论如何,先生救命之恩,长恭无以为报,还请受长恭一拜。”长恭着就要跪地拜下。

    然而身子还未离开座椅,却被墨先生一抬手,轻轻按住了:“你不必拜我,救你一命的人并非是我。”

    “不是先生……”

    墨先生便收回手来闭眼一笑:“是门外那人。她四更天的狂敲我房门,夜里发梦,见你倒在草地上不省人事,定要我去救你回来。”

    长恭猛一回头,却见连笙被他穿,匆匆将头一低便沿墙遁走了。

    他立时拜辞追出门去。

    连笙正低头急急往自己房中走,躲进房中正要关门,就见门上一只手猛然挡了一下。长恭一把将她拉住:“为何躲我。”

    房门被他侧身挡开,转眼人已踏了进来,低着头问她:“你躲我做什么?”

    “没有躲你……”连笙半低着脑袋言辞闪烁,便连傻子也瞧得出来她的心虚。

    “那你可该解释为何会去硬敲墨先生的门?”

    “了是梦见你倒地不醒了……”

    “光凭一个梦而已,你怎就能如此笃信?”

    长恭声声逼问之下,连笙的手心里竟捏出了汗。

    过去她从未与他提过的,这些年他夜夜入梦一事,只怕惹他不快,被觉像是toukui一般。于是当初与他京中初初相见,便隐下了未出口的话,往后竟也再没过。以至于那年在江州江畔,听他追忆少时旧事,也缄口默言,不曾表露分毫。如今却让墨先生漏给道了出来,连笙心知已是瞒不过去了,方才硬着头皮声起。

    从她幼时好奇,到长大一些后渐渐明事,再到满心欢喜夜夜盼着他来,直到决意下山寻他,从此入了江湖。一面,一面便觉低头看见的前方身影僵立住了。

    连笙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唯恐他听后气恼,心中正在担忧害怕,却不想竟忽地感到双肩一重,被他两手揽过,带入怀中。

    一时还愕然没能回神,便听他在头顶轻声道了两字:“难怪。”

    她声嚅嚅:“难怪什么?……”

    “难怪我与你初次相见,你会喊我‘顾少爷’,你不知是我的还是我写的,早已记不得了。我当日以为是你信口胡诌,却不想竟真有此事。”他忽而笑道,“若非是你这样喊我,我便走了,又怎会再将你留在身边。”

    连笙心头突突地跳:“你不气吗?”

    “我为何要气。”他轻轻笑道,“冥冥中有宿命指你到我身边,我为何要气。”

    连笙蓦然感到踏实的心,放下心来,只觉心口甜丝丝的。

    她将脑袋搁在他的胸口,听那殷实胸膛里的沉稳心跳,忽地将头抵住他轻蹭了蹭。

    发丝乱了贴在面上有些痒酥酥的,她抬手拂一拂乱发,却蓦一侧头,竟瞧见房门外不远处,正停在院中的一张轮椅。轮椅之上,一双碧眼正定定望着他们。

    环抱长恭的手也不知为何,下意识地竟松开了。

    长恭一怔,只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却瞬而黯下:

    “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