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卷十六 起事(叁)
连笙原是想与长恭一道守岁的, 离席后又悄悄去了他房中找他,却不想竟就撞见他提了酒去截兄长。连笙一时心中好奇作祟,便跟了上去, 没成想这一跟, 会跟出连日的火冒三丈来。
她站在石栏底下,听见背倚石栏的长恭低声, 若他死去,连笙便拜托兄长……
酒后话里还透着醉意, 可一番酒后坦陈, 在连笙听来, 却是长恭发自肺腑的真言。
他是抱着必死的信念要战死在沙场上,哪怕要娶她,也不忘加上一句等到战事结束。他哪里是真心要娶, 他早已将一生性命付与沙场,知道沙场之上刀剑无眼,以至于连身后事都替连笙安排好了。
托付给兄长,可笑, 连笙将自己锁在房里,气得抄起酒坛子便摔。那两坛子酒,原是备下欲与长恭守岁酌使的, 如今恨不能摔它个干净。
酒坛子“哗啦”一声被她砸碎,烈酒泼得满地都是,腾起酒气也熏着眼睛,辣得很。连笙气不过, 又抄一坛狠狠摔到地上。原他私心里是这样想的,战死又有何妨,还要将她托付给别人!
长恭在房门外叫了一宿的门,连笙只当自己听不见。
敲门声空空空地响了一夜,这一宿便直到天亮,敲门声才停。
连笙坐在床上捂着耳朵,渐渐感到外头似乎没了声响,于是蹑手蹑脚地下床,从门缝里偷偷往外瞧去,却才发现长恭已然走了。
“走了!走了就别再来了!”连笙气极一推房门,蹬掉鞋子闷声便钻回床上去。
昨夜除夕,平白无故生了一场大气,竟真就白白熬了一夜。岁是守到了,人却也守蔫了,连笙回床后蒙着被子,不多时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直睡到了晚饭前才起。
起来仍然不见长恭的人,连笙私心埋怨愤恨,赌气不见就不见,干脆连饭也没去用。可真到夜深后,她偷偷瞧着长恭卧房的方向,房门紧闭,房中却是半盏灯火也无,心里终究还是放不下,披衣出门。
房里没人,她拐道出了院子,脚步鬼使神差一般,不由自主便往他们素日用于议事的偏殿里走。
然而才走了没多久,迎面竟然撞见一队人马过来,领头一名大将,却是单庭昀。
连笙刚要调头回去,已然先被单庭昀喊住:“连姑娘。”
见被逮了个正着,连笙不得已站定回过头来:“单将军。”
“连姑娘深夜怎还未睡。”
“单将军不也大半夜的还在外头。”
“我与姑娘怎能相提并论,今日一早便接营州告急,马不停蹄忙了一日了,还未忙完,这还有批军需未送的。”
“大年初一,营州告急?”连笙一怔,“那长……你们大帅……”
“少帅自是一早便去营州了。”
单庭昀话一出口,连笙方才感到顿起的失落,原是去营州了,难怪一日也不见他再来。她见单庭昀身后大批军需,只忙欠了欠身,往旁站开让出道来:“单将军既有要事在身,就快些去吧。”
“好,连姑娘也早些休息,北地夜寒,当心身子。”
“嗯。”
单庭昀着手一挥让身后车马跟上,向连笙拱手一拜,不多时便消失在了夜色尽头。连笙望着他离去背影,忆起他方才的话来,神色蓦然起了落寞,轻轻叹一口气,继而脚步一转,却不是回房,反向外头行去。
鄞城城墙,此刻连笙站在墙上,远眺营州方向,心中乍然又填满了闷闷不乐。
傍晚时还中烧的怒火,此刻好似全被夜色吞尽了,徒余一点对他不告而别的怨念,与牵肠挂肚的担忧。昨夜无论如何生气,可真到战事来临,心头的惴惴不安还是顷刻间盖过了所有。长恭到底,也没讲错,沙场凶险,谁又知道下一把剑会不会就刺到自己心上。连笙气他随随便便就将自己托付出去,仿佛已然料定自己不能活着娶她,却从未问过她是如何想的,可气归气,仍也害怕他这一去但有不测,自己便真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最后一面,还是昨夜自己横眉竖目,连名带姓喝骂他的一面。
心中念及此处,也不知怎的,倏忽竟起了没来由的惊跳。
心口猛然颤了颤,一些极其不妙的预感毫无征兆涌上心来,连笙赶紧“呸呸”两声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啐出去。长恭自有菩萨庇佑,大难不死,逢凶化吉……
她口中念念有词,正在祷告,当下忽却听到身后一声极轻细的:“连笙?”
连笙诧然回头,便见长青正在身后不远处,他许是早已来了,沿着城墙转了许久,身上披一件大氅,沿边还沾有更深露重的一点水珠儿,见到连笙满眼惊诧:“你怎会在此处。”
连笙并未答他的话,只一低头,唤了声:“兄长。”
长青方才推了轮椅上前:“晚饭时遣人去喊你用饭的,回来你人有不适,现下可已好了?”
傍晚时分确伙房的人来喊她,连笙当时在气头上,推自己吃不下,随口便称病将人发了,却不想两个时辰后又会在这里碰见兄长,只得讪讪抿了抿嘴道:“好些了。”
长青到她身旁站定,知道她是为何没去用饭,也不再拆穿,只与她并肩望向远方。
“兄长何以不睡……”
“睡不着。二位先生一并随大军去了营州,我无事做,便出来看看。”
“二位先生也去了营州?”连笙一时诧异,就听长青在旁接道:“是,我请二位先生一并跟去的。昨夜长恭与我喝了半夜的酒,后又守在你门前到天明也未睡,今早接到营州告急,我恐怕战事凶险,长恭不曾有过片刻休息,定是难捱,才请二位先生务必一并跟去。”
长青得稀松平常,连笙听来却登时红了脸。
她光顾着自己生气,竟也忘了,昨夜将长恭晾在门外整整一宿。他本就军务繁忙,白日里只怕连坐下歇一歇的功夫也无,纵然没有营州战事,也已不可开交,自己却还一心使性子,教他又是一夜不能合眼,如今战事突起,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想着,心中一时又是惭愧又是自责,默默然没了声响。
周遭渐而安静下来,卫家军被调了大部前去营州支援,城墙上原本守卫减了许多,此刻四下无人,唯余他二人站在墙上。
北风呼号,吹来方才长青的话还言犹在耳。
方才他终于当着她的面提起了长恭,连笙昨夜立在石栏下,听到的他二人之间交谈,想起时忽又低了头,瞧见他的双腿,心中隐隐一丝不忍,终于还是喃喃了一声:“兄长……莫要生我的气。”
长青却蓦地浅笑了一下,侧过脸来:“我为何要生你的气。”
“因我,因为……”
她一时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又听到长青轻轻笑道:“我不生气。你自一开始便未瞒过我,我为何要生气。就像现在这样吧连笙。”
连笙乍然抬头,只见他双眸沉静,合一合眼,微微笑道:“就像现在这样,这样也很好。原本也是如此,不过是我庸人自扰罢了。你依旧过你想要的生活,不必因我而感到歉疚,只是若有一天,若你需要我时,能够记得我还在等你,若真有那样一日,你来了,也请你没有负担地来。”
连笙一怔。
“你不必感到对不起,是我不愿见到这个满腹心事的你,宁可你是欢喜地守在长恭身边,至少你们是相爱的。至于我如何,”他忽然笑出声来,“就是长兄而已。”
连笙望着他的笑靥,似有苦涩,似有释怀,也不知是否北地风沙太大,连笙眼里竟被吹得泛起迷蒙薄雾。
“兄长……”
长青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望她孩儿一般:“往后仍是兄长。”
她赶紧别过脸去,默一低头:“好……”
夜已深了,刚过年关的夜,冬雪未除,北地风急,夹着雪气飒飒吹来。城墙上地势高,此刻无人开阔,更显疾风的冷。
长青不由紧了紧身上大氅。
连笙余光倏忽瞥见了,忙要推他回房,可不想长青却抬手制止,欲要再留一会儿。连笙方才想起,自己与他在这城墙之上已然站了许久了,竟也未曾仔细问问,兄长是为何要上这儿来。
然而这一问,却教她心下暗自吃了一惊。
长青答:“营州告急,我担心这其中,恐怕有诈。”
“兄长,何出此言?”
长青便皱了眉道:“不过一点奇怪的念头罢了,大年初一的,朝廷军连年都不过了,如此着急出兵,却是为了一个营州?豫王与长恭手中,如今五个州里,北向岳州,西向益州,都比营州来得重要,即便是与营州相邻的并州,往南连结雍州襄州,朝廷军应也先要阻断并州才对,为何却会出兵偏居一隅的营州?还以告急之势。”
“那兄长认为是……”
“营州告急,若非有诈,便是佯攻。若有诈,长恭此役定当凶险,但若佯攻,恐怕……”
长青望向遥远的营州方向,心头蓦然涌出一点不妙的预感来。连笙眼瞅着他的面色忧思凝重,遂也无端地只感到忐忑不安。
这样不安一直持续到大年初三,不想竟真被长青给料中了,大年初三一早,连笙还在睡梦中,忽就听见城外震天的炮响。
是朝廷军来攻鄞城!
连笙听到动静,抓了衣服胡乱穿上便冲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