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卷二十 少阳(壹)
长恭大约是忙碌了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 明明人就在南阳城中,连笙却一次也未见过他。长恭随大军住在营地,连笙人在豫王府里, 不好随意出门去营中找他, 他竟也就一次都没来寻过。
明明连笙什么也没有做,却也不知怎的, 心头泛起的酸楚滋味,竟会将这桩事揽到自己头上去。长恭因江州一行倍感沉重, 她却什么也没有做。
转眼少阳的生辰将至, 少阳及笄之年, 因上巳节时豫王等还征战在外,误了及笄之期,便将少阳笄礼延至生辰当月。
兄妹二人母妃早亡, 当初因前太子一案受牵连逐出京都,被贬荆州,出京都时随行女眷便不见多,后又从荆州迁来襄州, 又留了一些在原荆州豫王府里,如今南阳这处府中便只剩了少阳乳母并教引嬷嬷等十余位妇人。
虽在战时,但毕竟公主笄礼, 仍是行得一丝不苟。少阳父母双亡,长兄如父,遂由豫王操持。白先生因德高望重,临前三日由豫王亲自登门, 邀为正宾,少阳因与连笙感情甚笃,遂也将她列作赞者。
连笙从未行过笄礼,满十五那年,逢三月三日女儿节,不过就是自己依葫芦画瓢,照着那些官宦家中姐,束上发髻,插了根簪子意思意思便了事了。而今作了宾赞,参加少阳笄礼,心中触景生情,也不由念起旧日时光来。
转眼距自己的及笄之年,业已过去许久了。当初葬了师父,下山游历江湖,不想这一走,回首却是十年已过。
十年,想她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漫漫长长,光阴似箭。
她陷在旧日往事里蓦然有些出神,直到身旁白先生再喊了她一声,方才回过神来。
少阳跪坐于堂室正中,身着采衣,披头散发,由白先生为其束发。
正堂以东设有东房,少阳由乳母与嬷嬷引着,往来东房与堂上,随礼依次着襦裙,配发笄,出东房拜长兄,再加深衣,配发簪,再拜正宾,三加礼服,配钗冠,拜见来客。
三加三拜礼成,少阳身着敞口大袖长裙,饰以佩绶,入席祭酒。取字聆训,一番揖谢后,方才礼毕。
连笙立于席侧,目光在来宾里头逡巡了几回,见席上人头攒动,参加公主笄礼的宾客皆是正装列席,无不引以为荣,个个在席上端坐,却独独不见长恭。
想来已然月余不见他的人影了,心中半是怅然若失,半是忧心,也不知道这月余时日里,长恭都在忙些什么。连笙这样想着,忽而却又忆起当日从江州回南阳时,下马车前听到长恭与少阳在豫王府前的一番话。长恭问少阳要何及笄之礼,少阳坦言久未见过焰火,当日长恭便道了一句“等下个月,我带你看”。
短短一句,当此时浮现在连笙心头,却教她心上忽而沉沉一顿。
是日晚间,连笙与少阳用过了饭正搬了藤椅靠于院中坐,却听见外头院门叩响。连笙起身去开,便瞧门口站了一高个少年,两眼一笑:“连姑娘,少阳公主可在?”
“单将军……”连笙有些诧异,此时已是戌时三刻,单庭昀大晚上的,怎的会来豫王府中,然而转念瞬而忆起,今日少阳生辰,长恭应过要带她去看烟火……
于是两眼低低一黯,道了声:“在。”
“烦请姑娘通禀公主一声,公主生辰,有大礼相贺。”
果不其然竟真是为着此事。
连笙遂而黯然侧了侧身子,道:“少阳公主正在院中,单将军亲口与她吧。”
单庭昀来接少阳,连笙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本是寻了个托辞,不愿去的,可不成想单庭昀执意邀她一路,少阳又不停央她,百般推托不掉,才只有随他二人出了门。
一出豫王府,就见外头黑黢黢的一片,也是连笙眼力过人,三言两语提醒之下,少阳方才注意到府门前不知何时布了许多竹筒子。竹筒夹道而列,一丈一对。少阳抬头正要问单庭昀这是何意,便见他一个响指,应声便从暗影里飞快蹿过两道黑衣黑影。
随那黑影手中一点火光倏忽划过,沿路竹筒迅速着了,依次燃起,星火四溅。
好似九重天上星华耀耀,全数撷来,栽于路旁,三余丈宽的路,沿路往远处铺去,铺了整整一条街,远望竟是造了一条地上银河。
银河闪耀,粲然熠熠,就见身旁单庭昀抬手一个请势:“少阳公主,请吧。”
少阳满面兴奋之色,一把抓起连笙的手便往那道上奔去。
夹道银光绽成一束束金白色跳跃的捧花,闪闪夺目,少阳尚未换下白日礼服,一身长裙教这沿路星火映着,更添明丽动人。沿路空无一人,她于正中踮着脚蹦蹦跳跳,倏忽转了两个圈,敞口大袖扬在腰侧,翩跹灵动,素雅襦裙随地旋起,清影一舞,摇曳生姿。
连笙缓缓行在后面,见这夹道焰火绽放的星路银河,耳畔传来火焰燃烧“呲啦啦”的热闹之声,面上微微含笑,注视着身前不远处欢欣雀跃的少阳。
少阳无疑是欢喜的,然而于她却不尽然。
眸子垂垂一黯,眼里乍起的一些羡慕,一些落寞。羡慕这样不谙世事的好年华,落寞时移事易而今自己已然不复。羡慕长恭这样耗费的心思,落寞他费心的人却不是自己。
心中一时怅然若失,步子也跟着滞缓了些。
单庭昀见她不知怎的落在后面,竟又特意折返了来,推她快快往前赶了两步。
“连姑娘飞檐走壁健步如飞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拖拖拉拉的。”他边笑边怪,“不指着你和人姑娘一般又跑又跳,总不能也走得大乌龟样慢。”
连笙笑了:“单将军难得脚程快得过我,总要教你得意一番。”
话毕抬起头来,赶上少阳些许,又一时好奇问单庭昀:“我们这一路是要往何处去?”
“往前头。”单庭昀抬手一指,便见烟花尽头,于暗夜当中现出一尊庞然黑影来。
当此夜,正逢月初,月色掩了,徒余漫天星辉,然而星辉不过缀于天上闪闪烁烁,并不见亮,是故南阳城中漆黑一片。只是教连笙颇觉奇怪的——沿路竟也不见烛火。
分明见到屋檐底下挂着的排排灯笼,却无一不是熄的。
仿佛整座南阳城都睡了,寂然一片。
她沿路往前走着,走到那尊庞然黑影底下,借着身旁焰火的光亮,见那建筑碧瓦飞甍,雕梁绣柱,方才瞧出原是南阳城里乘鹤楼。
乘鹤楼楼高十余丈,于南阳城中首屈一指。沿路行来,除去焰火照映足下道,旁外皆是黑不见影,连笙只知自己随少阳与单庭昀行了许久,七绕八拐的,却不想竟会走到这里来。
此时刚过戌正二刻,三人立于乘鹤楼下,身后,来时的焰火沿途逐渐熄了,便更现周围深黑。少阳停下步子来,回身有些局促地凑到连笙一旁,拉上她的手,探个脑袋问起单庭昀:“深更半夜的,咱们来此做什么?”
“少阳公主既然来了,何不登楼上去看看?”
“黑乎乎的,我不去。”
她着又紧了紧十指合而握住的连笙的手。
连笙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侧过头来柔声道她:“上去看看吧,我陪你。”
长恭耗费心思备下的大礼,总不好不见。既然来了,就只权当是沾少阳的光。
她嘴角微微抿了抿,心尖上似是挤了柠檬翻了醋,蓦然竟是酸极。
人还未见这份贺礼,便已然知他费心竭力,想来这月余功夫,应是都在忙活这个。忙得人影不见一道,问候也无一声,于是心中泛泛而起的一点妒意,此刻便已然浓浓了,还不知及见大礼,该当如何。
少阳素来最是肯听连笙的话的,眼下又见执手劝自己,心下遂也壮了壮胆子,只仍攥着她的手,心翼翼问了声:“那,单将军引路?”
“将军就是将军,何来‘’字。”
“你年岁又不大,不过跟了大将军哥哥,出人头地得比旁人更早些罢了。有大将军哥哥在前头杵着,你可不就是将军。”
少阳眨眨眼,便见单庭昀嗤之以鼻一声笑,又颇有些无奈道:“今日值你及笄,让你一着,但只许你如此称唤三日,三日过后,我可是要争的。”
着人又往前行了两步:“引路便引路,且跟好了。”
少阳喜滋滋一声答应,便撺了撺连笙的手,紧紧跟上前去。
沿乘鹤楼楼中梯阶相扶而上,连笙一步一步,与他二人登上楼顶。方才登梯之时,随意透着窗槛往外望了一眼,便见外头灯火全无,偌大一座南阳城,竟似空城一般黑寂,心下不由暗暗惊诧。待到人已及顶,眼前无一遮拦掩挡,方才更觉震撼。
乘鹤楼顶端,设一台观景,连笙身倚栅栏而立,极目远眺,入眼唯有昏黑之色。来时路上夹道焰火已然灭完,此刻更是陷入一片沉寂当中。夜风卷裹,居于高处更见风寒,少阳挽着连笙的臂,侧面不解问单庭昀:“这算什么贺……”
然而话未道尽,便已被单庭昀抬手一支响箭断了。
箭于暗夜空中坠星般划过,一声骤响。
紧跟着刹那便见城中四起的噼啪之声。
南阳城一瞬之间,被点亮了。
城中大街巷燃起金白焰火,纵横交通的银河,竟将整整一座南阳城铺满。随星火熠熠骤然而升的几声“噼——啪——”,眼前数道金光一现,蹿上夜空,齐齐于暗夜里刹那绽开瑰丽之色。
一天一地的火树银花。
是倾尽一整座城池以博佳人一笑。
连笙终于还是呆住了。
身旁少阳已然撒了她的手,音容笑貌无不在道欢喜至极,连笙终于在这接天连地的震愕里,心底一块沉石投水,沉沉沉沉,没了下去。
少阳不察,她黯然退步。
心翼翼退向门边,想要先行独自离开。
然而不想人才退到门外,身子却被一人挡了挡。肩上蓦然搭了两只手,抵住她退去的脚步,声音低低的:“不再看了?要去哪里。”
是长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