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卷二十 少阳(贰)
连笙身子略微一顿, 没有回头。
他搭在她肩上的两只手,人就站在她的身后,将她贴在怀里。乘鹤楼楼顶夜风席席, 他们隐没在屋檐盖住的暗影里, 只静静站着。
身前少阳欢呼着往旁跑了几步,寻了一处更妙的视野, 连带着单庭昀亦是面上挂笑,随她往侧旁去了。二人皆走后, 消失在扶栏的另一头, 余下连笙与长恭立于门口, 四下才终于沉静了下来。
没入漆黑夜色的静谧,唯有南阳城的上空,烟火不绝, 绣满暗夜。
连笙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任凭那火光热闹,映在她的脸上, 却映出满面失魂寂静来。背贴着他的胸膛,头顶发丝擦擦挨住他的下颌,感受到心跳与呼吸皆在身后, 却不肯回一回头。究竟是不肯回,还是自己不敢回。
她心底里百转千结,绞断柔肠。
已然月余未见,不想念定是假的, 然而此刻人已来了,却别扭着不见——终归自己也是个矫情的人吧,连笙心想着,闭了闭眼。
心里像是糊了厚厚一团纸浆,堵得发慌。
烟火不解风情,顾自将南阳城燃作盛世太平的一片。城中老百姓们,已睡下的未成眠的,纷纷启窗推门,仰望南阳城千百年来不曾有过,如斯壮丽的夜空。随风隐约而来,满城沸沸扬扬,皆是啧啧之声,倏忽又夹杂了一些疑窦不解,不知这样铺天盖地的喜庆,是为哪般。
连笙自是知道是为哪般。
佳人顾笑倾城,倾城但为佳人。
只她没有一顾一笑,她也不是这位佳人。
“怎的不喜欢焰火?”长恭的声音在她头顶轻轻地问。
连笙沉默不语,焰火喜欢,只是这场焰火不喜。
“我想你是最爱图个热闹的,当初为偷溜出府,将自己藏在座厢底下也要随我去兆惠府上贺寿,如今少阳及笄,这样大的热闹你定然愿意凑。虽人在豫王府里也看得见,但如何也比不上此处见的景致,是故特意叮嘱了庭昀,定要将你也一并喊来。”长恭还在她的身后兀自解释,末了又问她,“可还中意?”
连笙眼底刹那红了,并非是属于她的一场焰火:“我中意不中意,又有什么紧的。”
她低低着,身子又往前迈了两步,挣开长恭搭在她肩上的双手,而后回身低头,礼貌地福了一福:“早起忙了一日,有些乏了,我先行回府睡了。”
话毕也不等长恭再开口,便已径直绕过他,一脚踏下梯口,行步匆匆下了楼。
长恭一怔,连笙低着脑袋从他身边过,竟是飞快躲他一般,以至于连她的面也未能见着。既不见面,自然也看不到她面上作何表情,只约摸发觉今夜连笙情绪不对。可是自己方才哪一句里错了话?
长恭望着她匆匆远去的虚空,手还落在半空中,心底低低呢喃了一声:“连笙……”
身后焰火还在恣意燃放,忽明忽暗照出他颀长身影,长长地拖到梯口。梯口已然不见人了,长恭方才默默收回手来,静立片刻,又从怀中掏出一只雕花木盒。
握着木盒的两只手,拇指食指与虎口数不尽的细伤痕。先时连笙因低头不见而未曾察觉的,长恭手上各样伤口,被剪子扎中、教刀口划开、火熛过的,细密遍布。人瘦了,大约是近来常常熬夜,眼眶有些深陷,两眼注视手中木盒,他以指尖轻推了推,心翼翼开。
雕花木盒精工细刻,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支发簪。
白玉镂花,镶金为衬,甚是精巧。
长恭拿起发簪,借着焰火明灭微光端详一番,又叹一口气,放了回去。连笙没有一支像样的簪子,她自诩能偷,钱财首饰既然于她不缺,便真就成了身外物,当初卫无双与她同住一个院子时,长恭明里暗里也知她因此事被笑话过几回,当时不甚在意的,如今反倒记挂上了心头。想到少阳及笄,便想着一支簪子送她。
那年他与连笙相识,也是在这样的秋日。
他默默抬头,又关上了木盒。盒子合上“啪嗒”一声,伴着外头焰火,砰——
砰——
当日从江州回来,自己忧思重重,不想在豫王府门前见到迎出来的少阳。也不知怎的,见她总觉倍加亲切,许是她与乐之年岁相仿,回回及见少阳,便仿佛见到久别已故的妹妹。顾乐之,庆历二十六年秋天,葬身顾家熊熊火海时,她才仅仅一岁,若还活着,而今也应是及笄之年。
那日听闻少阳直言自己秋日生辰,长恭更是不觉一愣,平添几分怜慈之心。当是时,人又才从江州回来,念及乐之与他天人永隔,自己这个做兄长的,竟从未与她贺过寿。心中瞬起的难过酸楚,于是冲动之下,转将一腔愧疚寄予少阳,一念而动,问她想要什么及笄贺礼。
少阳答,烟花。
于是这月余以来,南阳城上上下下,卫家军里里外外,全累单庭昀一人跑断了腿。
长恭交代给了单庭昀,银两不计,务必将此事风光办妥。单庭昀也不负他望,竟真就整了这样大一出阵仗来,整整一座南阳城的烟花,连带也狠狠敲了长恭亏出血本的一笔。
长恭无暇分神,他没日没夜地忙着,忙来给连笙簪子。
白日里治军繁忙,漏夜还要挑灯雕玉,不知废了多少块玉料,总算不负苦心,能将簪子送出手了。特意选在此夜要赠与她,只是连笙,连笙何以竟不高兴了?
话里低低沉沉,是在不快些什么。
长恭望向楼外深黑暗夜,也同这暗夜一样,不知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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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笙回到房中歇时,已是亥时一刻。心情低落,随意收拾了一番便预备上床就寝,却竟听见房门蓦地被人敲了敲。
眼下外头焰火未了,少阳应当还在乘鹤楼上,会是谁?
可她方要问话,便先听到屋外一声轻轻的:“姐姐可睡了?”
是少的声音。
连笙心中疑窦,烟花还在穹顶上绽响,少阳怎的却先回来了。然她虽是好奇,私心里却也并不愿意开门,只是尚来不及吹熄烛火,屋子里还亮着,少阳既如此问了,总不好再撒谎,遂而只有应下一声,前去将门开。
门外少阳应是才从外头回来,一身衣裳还未来得及更换,一脸兴冲冲的神色里却又夹杂一点忧心忡忡:“姐姐怎的了?先时我光顾着看烟花,竟未留神,再一回头时,却已不见你人影。单将军你许是先回府了,这才急急奔了回来,可是有事?”
她满眼关切,额上还有因匆匆赶路跑出的一点细密汗珠,连笙一时又起了心软。想来自己心情低落,也不过是心中意难平罢了,归根结底,也不干少阳的事。于是只柔声道:“没有旁事,只是白日里乏了些,想先行回来歇息,见你与单将军看得兴起,不好搅,便只与长……只与你将军哥哥了声,就回来了。怎的他没同你二人吗?”
“将军哥哥?”少阳一愣,“哪位将军哥哥?”
“卫长恭。”
连笙亦是有些诧异。
“我并未见过他。”少阳一句话,却登时又教连笙陷入一团雾水里,长恭不是在乘鹤楼上等着的,怎会并未见到少阳?
心中正在大惑不解,却已然先被少阳长吁一气断了。她似是不太在意长恭一事,只呼出长长一口气,而后两手执住连笙的手,面上重又挂上明丽的笑,道:“姐姐没事便好,不枉我这火急火燎地跑一趟。看在我撇了烟花都未赏尽的份上,姐姐今晚陪我睡吧?”
她巧笑着,讨好般又摇了摇连笙的两只胳膊。
连笙一时好笑:“少阳都已及笄了,还要人陪着入睡?”
“今夜不同,”她眨着水汪汪的两只眼,央道,“今夜有话想同姐姐。”
“明日再不可?”
“不可不可,”她扑上前来,挽住连笙,几乎是以架着她的态势,“我只与姐姐缩被窝里叨,明日起了,才不要教那些嘴碎的婆子听了去。”
连笙被她这样一架,摆明了是不肯放过她的,连笙左右拗不过,只好无奈笑笑,应了下来。
她吹熄火烛关上房门,随少阳一道回了她的屋子。
少阳先在浴房洗漱,连笙便半躺半靠,倚坐床上等她。她闭目歇着,待到不多时后少阳出来,耳朵里才听见浴房门被轻轻带上的声音,人还未睁眼,却已先行感到身旁另一床被子教人一掀,钻了个人上来。
少阳猴儿一般蹿上床,挨着她迅速躺好,又拍拍枕头示意连笙也躺下来,躺下话。
连笙顺着她的意思侧身躺下了,却不想甫一躺好,就听见面前少阳压着嗓子问了一声:“姐姐,你可有喜欢的人?”
话里七分兴奋极了,三分又带女儿娇羞。
先时来邀连笙夜谈,只见她那扭捏模样,心中便已隐隐猜到,应是闺中私话,要与她的。想来连笙是料中了,只是没有料到,她会先行朝自己发问。
连笙一抿嘴角随意笑道:“有。”
“那人是谁?我可认得?”
你认得的,正是长恭。
她心中想,然而终究觉着别扭,只怕她再穷追不舍问下去收不了场,于是话到喉间又咽了回去,改口一句:“我喜欢他已然多年了,并不紧,只是少阳如今可是有了中意的人?”
少阳本是枕着手臂,侧向她躺着,被她这样一问,登时弹了个身躺平了,拿被子悄悄掩住半边脸,道:“姐姐惯会取笑我。”
“怎的算是取笑。少阳今日及笄,业已成年,儿女之事又何必藏着掖着。”
连笙嘴角挂笑,眼里却是些许黯然。
两眼微微一抬,便又见少阳扭了扭头,问:“姐姐,我及笄了,可以嫁人了,你我会嫁个什么样的人?”
“你会嫁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晓,只是定要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她话毕又含笑问她,将她方才抛给自己的问话又抛了回去,“少阳喜欢什么样的人?”
眼前少阳登时抬手捧了捧脸,约摸面上发烫,灼人得紧,她含羞带笑略略迟疑了片刻,便兴冲冲地冒出一句:“我喜欢……”
“喜欢将军哥哥那样的大英雄!”
只此一句,连笙撑着脑袋,枕于枕上的臂肘却是猛地一斜,直直顿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