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卷二十 少阳(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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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歪着身子, 头落在枕上,心里突突跳着,还是抬了抬眼:“少阳……”

    “姐姐, 我只与你了, 你可不许告诉旁人。”少阳侧过身来,又眨巴眨巴眼睛望向她。

    连笙心上忽而像是被绑了一只坠子, 倏然一沉,垂了眸子低低开口道:“好……少阳长大了, 有自己心事了, 姐姐不。”

    她跟着直直躺下来, 不再屈臂而枕了,躺平了身子,眼望床顶, 听见耳畔少阳含笑的低语:“姐姐你,今夜的南阳城可是好看极了。”

    “是,好看极了……”

    “我长到如今,还从未见过这样大这样多的烟花。”

    “是少阳福气好……”

    “到底, 也是将军哥哥待我好……”

    “……”

    连笙没有答话,闭了眼轻轻翻过身去。

    少阳还在兀自念叨,忽觉侧旁没了声响, 侧眸一看,方才发觉连笙背对着她,似是睡着了。她心翼翼喊了一声“姐姐?”,回应里却只听见她低沉匀净的呼吸, 少阳遂才悄悄闭紧了嘴。

    提起被角往脖子根上掖了掖,少阳将自己缩进衾被的卷裹里,蜷作一团。

    望着连笙散落枕上的长发,如瀑垂落,夜般漆黑,眼前倏忽又浮现出今晚乘鹤楼上的夜色。记忆里忆起深沉的夜,夜空怀抱漫天焰火,焰火橙红明灭,温暖热闹的光束里,映在浮光掠影中的人。

    单庭昀两肘撑在倚栏上,倚栏于他略显低矮,故而脊背微微弓着。他极目远眺,遥望满城星火,面上禁不住现出自得的笑来。少阳悄悄瞧在眼里,故作不经意一回头,“哎”了一声:“你笑什么?”

    “笑这焰火实在好看,也不知是谁这样别出心裁。”

    “大将军哥哥许诺我的焰火,自然是费了心了。”

    “他?他费心?”单庭昀大笑两声,“他成日里躲在自己帐中也不知鼓捣些个什么,若费心,怕也只是费心这白白烧掉的大笔钱财,可该如何回本罢……”

    他着又肆无忌惮笑了长恭两声。

    他笑得眉眼弯作两道桥,少阳却是倍感诧异:“不是将军哥哥,那……那是谁人?”

    单庭昀便一眨眼:“猜。”

    “不猜,你倒不如给个痛快话,省得我猜来猜去的平白得罪人。”

    “那我与你提示一番,”单庭昀道,“今夜焰火,既不是你将军哥哥操办的,却又是你将军哥哥准备的,你只看你认得多少将军?”

    少阳歪了脑袋撅上嘴:“我不过一个姑娘,长在深宫中,男丁便没见过几人,后来皇兄被贬逐,我随他搬进豫王府才好歹认得些许。虽皇兄如今起事仗了,往来府上的武将只多不少,但我一个女儿家,再厚的脸皮也总不能成日扎你们男人堆里混吧。我认得的将军,一只手都不必用尽也数完了,不过就长恭哥哥与你……”

    话到此处,少阳却瞬而顿住了。

    眼前单庭昀恣意飞扬的笑,落进少阳的眼里。

    “是你做的?”

    “你那大将军哥哥出的钱,真金白银给了我使,我总不能将他这份财主的功劳给昧下了吧,是故既非是他操办,却又是他操办。何况,你唤我一声将军哥哥,也不为过,”他再一眨眼,“我比之他们,年纪再怎样,论与你相较,总还是年长些的。既然那位将军哥哥无暇分||身,交由这位将军哥哥代劳了,我来讨个夸赏,总可以吧?”

    他着又面向欢天喜地的南阳城:“如何?这份贺礼,少阳公主可还满意?”

    “勉勉强强,凑合吧……”少阳犟着嘴别过脸去,然而双眸微微垂着,望向城中大街巷,焰火通明,眸光却是无尽温柔。

    单庭昀知她嘴硬,向来是不肯与他服软的,便也由她,只笑一笑,继而赏他的夜景去了。

    唯有少阳,两眼里却再也看不进满目纷繁。虽然依旧托腮浅笑,望着茫茫夜空,眼角余光是却一刻再未能移开。

    从身旁那人身上移开。

    交相明灭的焰火微光,映出他的侧脸分明轮廓。他抿着嘴角浅浅翘着,颊边深深酒窝像是盛满了酒,盛在她的心坎里,未饮先已醉人。

    夜色离乱,心如焰火。

    砰砰——

    砰——砰——

    少阳想来面上发烫,又侧了个脸,将脸颊贴到另一侧,尚未被她捂暖的枕席上。这一挪,身子便与连笙凑得更近了些,方才听她问及喜欢的人,自己话到嘴边,终究仍是不好意思,便学了单庭昀那一招,只是将军哥哥那样的。毕竟单庭昀也没道错,将军哥哥又不止大将军哥哥一位,单将军,也是将军。

    她脸红害臊,不敢直单庭昀,于是上这样一个擦边球,心想着,即便来日教连笙瞧了出来,问起今夜的话,也好圆,并不能算作是她扯谎。倒是姐姐……

    少阳又虚虚睁眼,望了她背影一眼,有些可惜。这一夜原本还愿与她多些的,兴许聊着聊着,脑袋一热嘴一快,便就出来了。却不想她竟早早睡着了,可往后再想寻这一夜气氛应景,不知又该等到何时了。

    少阳沉沉一声叹息,抬手又紧了紧被子。这一日忙前忙后,终于彻底歇下来,渐而便感到疲累来袭,于是缓缓合上眼,带了些惋惜又分外安然地睡了过去。

    少阳睡了,周遭陷入一片黑沉寂静里,床帐围着,两位姑娘同向而卧,彼此呼吸浅浅匀称,业已睡得深了。然而面向床外的黑暗里,却有一双杏眼仍在睁着。

    连笙一直清醒未睡。

    热闹了一夜的南阳城,此时此刻重归安宁,一片寂然里,听见外头隐约的几声梆子声响,墙角滴漏滴滴答答,报着时辰,已是三更了。

    连笙侧转了转身子,背后的少阳已然熟睡,两只眼珠子盖在眼皮底下左右微微动了动,应是做梦。也不知梦里梦见了些什么,嘴角上翘,挂起浅笑。

    连笙轻轻叹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起了床。

    披衣出门,外头夜风一吹有些发冷,她缩一缩脖子,缓缓将门带上。

    连笙睡不着,从少阳提及长恭的那一刻起,她便没了睡意,心头被一丝细线扯着吊着,却又塞了石子儿沉沉装在心里,牵她难受。百爪挠心之间,神思竟是越发得清楚。

    就当是她气吧,她对少阳,终归还是十分介怀。

    与她初见之时,从她身上看到的自己的影子,当时心中怅然若失,而后那日江州回来,在府门外瞧见长恭望向她的温柔神色,她能感觉得到,长恭对少阳也有的一点不同,至少她从未在旁人身上见过长恭那样柔软的目光,今夜轰动整座南阳城的焰火,连笙心中本已分外吃味了,却偏偏少阳还亲口承认了一句,喜欢他。

    喜欢他那样的大英雄。

    若是连笙十五岁,有这样一位叱咤四方的大英雄,为她一个生辰,燃放一城火树银花,她应当也会怦然心动的吧。

    想着,就再睡不下去,起身出外走走。

    秋风清冷,拂过入秋夜寒露重,沾染了湿寒气息吹来,连笙出了院,于深夜空无一人的豫王府中沿路漫步。

    人低着头,步子随它四下乱走,正在发神之际,倏忽却被一声轻唤拦住了。

    “连笙?”

    那男声清冷好听,与凉凉暗夜颇是相得益彰。连笙抬头循声望去,便见树下坐着一道身影。“兄长?”她顿住了,“这样晚了,兄长还未睡……”

    “本是预备歇息的,不想今夜如此热闹,平白一搅,反倒睡不着了。”长青笑着,从树下推了轮椅出来,行到连笙跟前。

    “你呢?你又是如何未睡?”他问。

    连笙暗自垂了垂眼,自己心中一点九九,且事关长恭,又如何好意思与兄长提,于是只得装聋作哑,不答他的话,转身去推他的轮椅,只道:“既然都睡不着,我陪兄长散会儿步吧。”

    长青见她目光低沉闪躲,料想她应是心中有事,既不愿,他便也识趣不再多问。只应一声“好”,便由着她推了自己往前走。

    豫王府原是南阳府中一大户宅邸改的,当初豫王军攻襄州,户主见是大势不妙,早早便携家带口出外避风头,不想这一避,竟将宅子也避丢了。豫王军入主南阳城,见这宅子空着,便征用做了王爷府邸。眼下连笙推着长青行于府中,沿路曲曲折折,亭台池榭,倒极其雅致。想来原主人也应是耗费了诸多心血在这院中布景上,只可惜如今南阳城太平了,主人家倒是流落在外回不来了。

    连笙沿一条青石铺的道往前徐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已是越绕越远。先时近旁还有院错落的,渐而便只剩了山石池景。

    四下里空旷毫无人声,长青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她:“只是散散步,未免也走得太远了些……”

    连笙方才猛一回神,发觉眼下业已不知身在府中何处,忙地向他道歉,因着更深露重,夜风久寒,急急便要带他往回走。

    然而长青唤住她,问:“闷头行了这一路,心事可排解了?”

    连笙将将才起的步子,教这一问,登时便又停住了。

    她沉沉叹一声,继而又缓缓往前去,一面垂首黯然道:“我自知定是瞒不过兄长的……”

    “若你心意难解,可与我。”他面上微微含笑,“我既作兄长,你又何必将我当作外人。”

    “不是将你当作外人,只是……”连笙话到嘴边,又顿了一顿,心头展转千结,犹疑不决是否该开这个口。然而许是应了四下寂然夜景,她心中郁闷,无处可,倒唯有这静夜当口,似乎也只有长青能听她一言。

    于是暗暗鼓起一些勇气,声问他:“兄长……兄长以为今夜焰火如何?”

    “火树银花,天星不夜,很好看。”他答。

    “那兄长可知焰火是谁放的,又是为谁而放?”

    “知道。”

    “兄长知道?”连笙诧异停了一步。

    “是。”长青颔首道,“惊动整座南阳城,这样大的阵仗,南阳守卫却放之任之,已然表明放这焰火之人于南阳城中非富即贵。如今南阳城归豫王所辖,豫王其人就在南阳城中,却敢这般明目张胆,且又能惊动三军而不顾……”他微微一笑,“加之今天本是少阳公主生辰,如此略略一想,也该知晓了。”

    “只是这放焰火的人是谁……”他倏忽又回头望了连笙一眼,“你会这样忧思不定,莫不是长恭?”

    连笙心头“咯噔”一下:“我便知道,什么也瞒不过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