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卷二十一 回京(壹)

A+A-

    那一晚所有人都没能睡好。

    豫王派人彻查大火起因, 应是外间点的一盏夜灯,因窗子不察未曾关紧,漏夜的风一吹, 教窗棂上的木栓一带给带倒了, 正落在底下布帛之上,方才烧了起来。虽非人为, 但一番彻查,也是教阖府上上下下折腾了一夜。

    少阳受了惊吓, 请白先生前来看过, 服了些安神汤药后, 方才在连笙房里睡下。连笙则是守着少阳,于床上靠坐了一夜。

    这一夜未能成眠,脑袋里不断浮现晚间种种, 从豫王府到乘鹤楼再回豫王府,从少阳到长恭再到长青,连笙辗转哀思,竟是再不能寐。不时侧头看一眼身旁少阳, 少阳用了汤药已然安睡,心里不觉有些羡慕,这样不用烦恼缠心的年纪, 倒是想给自己也来上一碗苦药,好歹能换半夜安眠。

    偏她是再睡不着的了,一晚上心情起起伏伏,跌宕如浪潮一般。心里想着, 竟真就守着墙角滴漏滴滴答答数到了天明。

    这一夜同样辗转反侧的,还有数里之外军营中的长恭。

    他从豫王府出来,时已四更过半,想到白日尚有军务要处理的,遂才径直回了军营。然而换了衣服躺回榻上,瞪着两只眼睛,却是怎么也闭不上。

    眼前白里有些发黄的帐顶,眼前一幕一幕,浮现的却是连笙种种。今夜乘鹤楼上,分明感觉得出她的不对劲,可偏偏思前想后,竟想不出自己是哪里出了差错。是这月余以来未去见她之过?抑或是旁的什么缘由?连笙显然是不高兴了,连留给他问上一声的时间也没有,匆匆扭头便走。

    他心中懊悔,当时应该追上去的。

    刹那而起的悔不当初,如若她挣开手的当下,自己追上去了,不由分问个明白,也不至于到了后半夜还要独自一人在此彻夜难眠。若是当时解了她心中捕快,也不至于她会半夜三更去寻兄长。

    想到此,心头更是郁闷难当。

    他希望连笙心中烦扰,能与他道,却不是每每都去道与兄长听。也不清是种怎样的心思,自己兴许就是个气鬼吧,面上落落大方,心里气吧啦。

    他叹口气,兀自又发觉有些可笑。倘若他能回到数年以前,告诉当日的自己,有一天竟会变成这副模样,那个冷面无情的卫长恭,不知是否要惊讶得连剑都拿不稳。

    自己与连笙相处日久,悄然间也是变了许多。

    大约近朱者赤,沾染了她身上嬉笑怒骂的人间烟火气,反而才感到活于当下的真实。

    他卧于榻上,任凭念头天马行空地发散,胡思乱想间,瞬而是忧,瞬而是悔,瞬而又气,瞬而又喜,五味陈杂,交于五内,一时全然没了睡意。

    直到外头天已大亮,长恭终于撑不住又坐了起来,思来想去,仍是按捺不下心中的愁结,还是要去一趟豫王府,去寻连笙当面问个清楚。昨夜桩桩件件,若再不趁热铁问个明白,还不知日久积攒,要积弊到何种程度。

    想着,便手脚麻利换了出外的便服,顺手抄起搁在床头的雕花木盒——昨夜未能送成的白玉簪子,且看今日有无合适机缘吧。

    他一面揣了木盒入怀,一面直直便往外走。然而人还未能走到帐门口,就先已听得外头远远一声火急火燎的“报——”。

    长恭掀起帐帘来,只瞧远远飞奔而来一名兵,单膝跪倒在他跟前:“报大帅!昨日朝中点将,定于今早发兵,直指襄州,眼下应当已然上路了。据探子来报,此行南下大军约摸二十余万,兆惠将军亲征!”

    一语话音未尽,长恭面上已是陡然一变。

    先前便有传言,各地兵马似有异动,长恭已然留心,传令各地驻军多加防备,不想这异动却是兆惠集结兵马南下。

    兆惠亲征,点了齐境可用的大半兵马,以背水一战之势,誓要与豫王军和卫家军作殊死一搏。

    这样来势汹汹的一战,只怕便是他们与朝中,决一死战了。

    长恭当即换回铠甲,前往点将台,一面召集军中大将领,点将台旁帐中议事。

    消息飞快,发到长恭跟前的同时,迅速也传至豫王耳中。豫王二话不,动身便赶往大军军营。

    人到时,长恭正与一众将领拟好对策,才要派人快马加鞭去请豫王,不想豫王却先已来了。他甫一入营帐,左右皆齐刷刷地跪了一地,豫王连命众将快起,人则行到前方正中落座,坐好后听长恭上前禀报。

    此番兆惠亲征,如若消息无误,大军今日一早出兵,此刻应已行出十数里地,豫王军与卫家军当即点兵出征,大约将与朝廷军相会于平野。

    平野位于雍州边境,地形平坦开阔,为雍州屏障。

    当初豫王军与卫家军攻占雍州,曾于平野驻军。

    豫王坐于座上,听长恭将此番两军优劣细细分析研判了一番,又将方才与众将拟定的对策列举一二,遂而却见他单膝跪地,向自己请命。

    “如今王爷大势渐稳,眼下前线战事虽然急迫,但后方民心也应照拂,王爷民心所向,理应留于襄州主理各方政事。末将愿领兵出征,为王爷身先士卒,望王爷允准。”

    豫王心下不由动容,忙忙起身扶他起来,目光于帐中巡视一圈,又勘勘落回长恭身上,只道:“此一战至关重要,本王当与你同去的……”

    “王爷此言差矣。”他话音未落,大将之中便先已有人站出身来附议长恭的话。

    “正因此一战至关重要,末将人等方才恳请王爷居于后方镇守。那兆惠必定卯足了全力发起战事,前线炮火飞箭无眼,王爷如今身份已然不同,如若伤在前线,末将人等将万死难辞其咎。王爷只听卫帅一言,此一役,只派我等与卫帅同去,我等愿立军令状,定将不负王爷所望。”

    “末将附议,恳请王爷留守后方。”

    “末将附议……”

    一时营帐之中,附和之声四起。

    豫王及见满帐目光期许,迟疑片刻,忽而竟转身面向长恭,两手一并,叠于胸前,继而躬身弯下腰去,郑重其事向他行了一礼。

    “王爷这是做什么。”长恭忙去扶他,“使不得——”

    然而豫王搭着他的双手,并未起身,却是反道:“卫将军当受本王一拜。”

    长恭搭在他的臂上一愣。

    “昨夜将军舍命救下少阳公主,本王尚未告谢,如今又要将军替本王出征,这一拜,不单拜谢卫将军救命之恩,更是本王向三军将士所拜。三军将士为我大齐鞠躬尽瘁,本王深感五内。如今一战至关重要,关乎你我与朝中局势高下,我向将军一拜,亦向三军将士一拜,望将军领兵,务必克敌制胜,乘胜而归。”

    他话毕便紧接着挣脱长恭的手,又深深深深,拜了下去。

    满帐将士但见豫王行此郑重大礼,亦是纷纷跪地还礼不起。长恭叩首于他近前,声若洪钟,俯首拜道:“末将,领命!”

    帐中随之山呼之声。

    豫王维持大礼之姿再有片刻,方才直起身来。他扶了长恭的手,将他一并牵起,然而身子凑在他近旁时,却是已唯有他二人可闻的一声低语,低低诉了一声:“将军此行多加保重,他日得胜归来,本王另有重赏。”

    话不长,听来亦是稀松平常的勉励之语,但他抬眼望向长恭,眼神里却有一丝不可捉摸的深长意味。

    长恭没有察觉。

    他只道他是以此鼓舞士气,于是不过顺着话端谢了一声,便再未往心里去。

    而后迅速传下军令,点兵出征。

    长恭当日便要领兵赴前线的消息被飞奔送回豫王府里,豫王人还在军中,不过随行两位侍从赶回奏报,少阳一听,猛地站起身来,手里针线登时便散落了一地。

    她因衾被衣裳皆于昨夜大火当中被烧了个精光,是日起后想起发时间,竟突发奇想,搬了两张藤椅坐到院中做起女红来。

    少阳心中原是有些旁的私心的,女儿家的绣物,总得送给心上的人,昨夜想来虽然心有余悸,但乘鹤楼上一幕一幕,不多时竟会冲淡了她心中恐惧。转眼又觉自己既然大难不死,必然有后福可享,这样念着,不知不觉又生出些许儿女情长的盼头来。

    为着来日一点盼头,总要先行做些准备。

    于是寻了这样一个借口,便与连笙一人面绣匾,坐到院中做起了绣娘的营生,埋头苦绣。

    是苦绣,实不为过,一个半斤一个八两,皆是笨手笨脚,正就是在她二人被针扎得龇牙咧嘴的当口,听见院外的人高声喧哗,道战事突发,卫将军主帅今日便要一领大军出征,奉王爷的命,速速回来取些窖藏,要与三军将士践行。

    少阳猛一起身,面色大骇。

    当此时,连笙还在一旁坐着,少阳一举一动一惊一变,悉数皆落入了她眼里,心中不由忽起怅然若失。眼里直直盯着少阳,便见她忙地将手中残余针线胡乱往旁一塞,提裙奔出院外便喊管事备车马,只她要前往军中,与皇兄一道送行众将士。

    管事应下一声便急急去备马车,少阳方才回头来喊:“姐姐可要一道跟去?”

    连笙人还未能回过神来,只怔怔立于原地,愣了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姐姐不去,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少阳话毕也不再管她,忙地唤了两个丫头嬷嬷跟着,急急便往外走。

    连笙立于府门前目送她车马行远了,待到那马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方才重又沉沉叹了一口气。她回身向身旁管事福了一福,低低问道:“我亦有些要事,想要出门一趟……”

    那管事见她如此行礼,忙道:“不敢不敢,连姑娘不必如此客气,若有吩咐,但便是,可是要老奴给姑娘备车马?”

    “车马倒不必了,只是若王爷公主先回来了,还烦请您知会一声。我人在王爷府中做客,本不应乱跑,只是眼下事有些急,是故……”

    “姑娘一人,可要当心?”

    “无妨的,我去去便回。”

    她着又福了福身子,管事的再又叮嘱了两声,只知南阳城中安全无虞,便也放她出去了。

    连笙谢过,转身往外行去。然而出了门前大街,足下一拐,却是去了南阳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