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卷二十一 回京(贰)

A+A-

    南阳城城楼, 秋日金光乱洒,将城楼镀金,城楼守军几人立于金光底下, 银盔铁甲几支长||枪, 被染成雕塑。中有两人领班的,在鄞城时便跟在卫家军军中, 认得连笙,见她要上城楼, 抬手放行, 便由她登了上去。

    连笙辗转绕到了城墙边上, 身靠城墙,两手以肘半撑着,斜斜立在墙头。

    前方便是卫家军大营, 身后南阳城座落斜阳余晖之下,满城金碧。

    先时回来传信的那两位随侍等酒闲话,皆在碎语,只这一回出征怕是凶险, 听闻有位将军亲征,二人先前在军营里,见到王爷与卫帅的面色都不太好看。连笙只一听, 便知定是兆惠亲上战场了。

    朝廷兵马来势汹汹,雍州守军势必抵挡不住,战事迫在眉睫耽误不得,卫家军此番, 应是要连夜行军的。卫家军紧邻南阳城,驻在城外,大军径直从营中出发,自是不会再入南阳城一步,连笙若要再见长恭一面,便唯有在此处。

    是故纵然时已近晚,夕阳薄暮,连笙还是爬上城墙来,守在这里,等候大军出征。

    城墙墙高十丈,极目可见营前境况。

    从她登上城墙头已是黄昏,不多时,便见前方卫家军大营营口,行出一队铠甲银枪的人马来。

    领头是开道的卫队,随后缓缓而来,战旗与金鼓,行过一阵后,方才见到几人高头大马全副武||装地出来。中有一位,行于几人正中,身影笔直,驾于马上,头上金盔反着日光还有些夺目,肩上披风蓦地见风而动,扬起斜阳下连笙眼中刹那的汹涌澎湃来。

    当此时,大风乍起,大军出征,黑压压呈摧城之势。将士们步履划一,齐刷刷撼地之声。

    这是连笙第一次送长恭出征。

    过去每每得知他要赴战场,总是私下里与他作别,却从未亲自目送他离开。连笙不擅离别,更遑论捱到这样最后一刻,亲眼看着他远走,可今日与过往不同,她不得不忍下心头万千不舍,生生站在这城墙上,什么也做不了。

    她还未与长恭告别。

    上一回与他一声未道便分开时,还是在鄞城的旧年夜,她为长恭要将她托付兄长一事生气。那一次纵然落了个鄞城城破,重伤几欲不治的教训,但连笙心中,并不觉得自己那一晚的置气有何错处。倒是此刻,人在城墙上站着,忽然便感到一丝不值。

    这一回生闷气,纯粹只是自己自寻烦恼而已。

    她心下忽起懊悔,战时儿女,本就与他聚少离多,不见时,思之如狂,见了,却反倒十日里头拿出八日九日来闹脾气。

    连笙一时悔不当初,恨不能扇自己两下醒自己。

    如今也不知怎的,竟会莫名变得患得患失起来。过去曾经那样坦然,盲目地坚信长恭定然会是自己的,想他夜夜能入她的梦,老天爷既都如此安排了,怎会不教她顺顺利利嫁给他。于是当初如何恣意潇洒,不计后果轰轰烈烈的爱,却都成了今时今日的反衬。长恭向她告白,她却变得战战兢兢,日日忧思,夜不能寐,唯恐他有朝一日改变了心意。

    大约过去不曾得到,便不必担心失去,而今已然得到了,再失去的滋味每每想起,便分外难受。

    连笙心头如有一团细麻紧紧绞在一处,勒着她的一颗心隐隐发疼。两眼牢牢盯紧人群中长恭的身影,话哽在喉间,想喊出口,却又知他定然是听不见的。

    这几日的桩桩件件一一掠过心口,想来,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却偏偏因为这点鸡毛蒜皮害得如今连行前一面也见不着……

    她垂头丧气,眼角余光倏然便瞥见长恭路过的,少阳的马车。

    刹那而起的羡慕里又带了点点妒意,当时为何脑筋一热,竟会拒绝少阳邀她同去军中的请求,无论如何,能见一面大抵也是好的。可是脑海当中念及此处,蓦然却又沉静下来,跟着缓缓叹了一口气。连笙心想,自己约摸心底深处,还是自私极了,哪怕是与他告别,也不愿意同旁人分享。

    理应只属于她与长恭两个人的私话,既然避不得外人,便宁可不。

    于是她来送他出征,这样的心思,只适合自己单独体味,单独承受。诚如此刻一般,也好,她孑然一身,立在城墙上,目送他行远的背影,就这样默默承受便好。

    心中半是伤怀,半是坦荡,半是怅然若失,半是如释重负。正在默然凝睇,忽如其来,竟闻惊空一声鹤唳。

    长长的尖锐的一声,划开天际,似穿亘古,破风而来。

    连笙霎时抬头,往天顶看去。

    夕阳将头顶远天染出淡淡的金黄之色,万里无云,没有一丝长风以外的痕迹,更不见有野鹤盘旋而过,明明方才耳畔传来那声鹤唳,却是清晰无比。

    连笙疑惑凝了眉,低下头来再看长恭,却见他不知何时,竟回了头。

    正在她昂首仰望的当口,蓦一回头,望向城墙,连笙俯首的刹那,与他明明白白,四目而对。

    他与她再见,于南阳城外半空,风飒飒,吹黄尘渐起,可也挡不住那双眸光紧紧交缠。

    长恭原以为,她不会来了。

    行前想到今日匆匆忙忙,以至于不见连笙便将赴战场,这一去不定凶险如何,若是但有万一,却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于是手只虚虚牵着缰绳,不过漫不经心地随着大军在走,人在马背上坐着,心却早已飞回南阳城里。

    先前,少阳的马车在营外停住的时候,门前便来了将通报,是豫王府中女眷来了。他按捺不住心中大喜,趁底下副将点兵的当口,忙里偷闲硬是生编乱造了一个借口,要随豫王去营前接她。然而人到营前,正在翘首以待,却不想车帘掀了,探出头来的竟只有几名丫鬟仆妇与少阳。

    少阳搀着嬷嬷的手下车时,他还心存侥幸,不住拿眼往车里张望,可是直到来人全数下尽了马车,也没有再见连笙的人。

    心底的大喜瞬而换做大失,长恭双眸空空,只一眨眼便黯了下去。

    连笙这连日来,究竟是在生他哪门子气,不得而知的百爪挠心几欲教他狂躁不已,分明这一日就要去寻她问个清楚了,偏偏在这当口又来了军情紧急。

    长恭又烦又闷,只跟在豫王近旁,听少阳与豫王寒暄。

    然而倏一抬头,却见少阳目光闪烁,无意瞟过他的身后。

    他刹那有些奇怪,便仔细留神又以余光盯了两眼,见她竟真是时不时地向他身后在瞟。嘴里虽然在同豫王着三军将士此行的辛苦种种,眼睛却是不由自主晃向他的身后。

    长恭身后有什么呢?

    他状若不经意地一回头,就见身后不远处,点将台上正在清点兵马的单庭昀。他长||枪作臂,指挥若定,趁着半分闲暇蓦一侧首,双眸含笑,嘴角微微翘着,抿出两只酒窝深深,不偏不倚,望向少阳。

    少阳面上,忽然便起了半抹红晕。

    长恭登时只觉心中似乎明白些许。

    心里骤然而起的七分羡慕三分落寞,行前能再见心上人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相隔,也足以教人此去无憾了。只是连笙,如若连笙也能来送他,当有多好。

    他兴中落寞不已,直至发兵也未能提起精神来。无精采出了大营,人正失魂落魄行于马上,却忽闻长空里,一声长长鹤唳。

    他下意识循声,回头往城墙看去。

    城墙之上,有一人独立。

    她今日穿了一身红衣,并非正色,可于他眼中却是衣红胜火,即便远隔数十丈,仿佛也映出她佳人似雪,青丝如瀑半垂肩身,半扬空中,长风猎猎,一人一城,斯人倾城。

    长恭霎时笑了。

    眸中瞬而寻回的熠熠神采,他任由自己张扬的嘴角,绽开笑靥。

    倏忽抬手将掌心置于心口,张开口无声向她唤道:“等我。”

    回回他出征,都对她,等我。

    连笙刹那滚下泪来,也将手放在心口之上,无声答他:“好。”

    ----------

    卫家军出征了,连笙本以为将要空寂下来的南阳城,不想却是一切如旧,大概也唯有连笙自己,心中空了。

    她又回到了在漫长的等待里度日如年的日子,天天盼着邸报,盼着豫王府门前出现的八百里加急回来传信的士兵。

    只不过这一回,她身旁又多了一个与她同样日日夜夜,寝食难安的人。

    便是少阳。

    少阳同她一样,心中挂念前方战事,成日里没有片刻的消停。然而少阳也与她不一样,连笙的担忧搁在心里,少阳的担忧却是明明白白的,无时无刻不放在嘴上。

    她总是书一般讲起所见所闻,她不比连笙,能在豫王跟前常常走动,自然凡事也比连笙听得多些,于是每每与连笙一处,提起一些连笙并不知晓的细枝末节,连笙也喜爱听她手脚并用,书唱戏。

    少阳的评书与戏文,道得是生灵活现,与那硬生生的邸报文字截然不同。她沉浸于少阳的“评书戏文”里,竟发觉自己从未这样切身感受过战局,不时心中又多有感慨。

    但此一战艰险非常,素来所向披靡的卫家军竟会连连受挫,于连笙却也是前所未见,前所未闻。

    长恭领兵,与兆惠亲率的数十万大军相战于平野。

    平野地势开阔,也正因此处四野平坦,一望无际,方得“平野”一名。

    只是卫家军过去常年驻守一夫关,一夫关山高势险,比之此处截然不同,这些年来虽随豫王南征北战,但终究也没遇过这样四方空旷,竟无一物遮挡蔽身的战场。

    卫家军与朝廷军交战不久,迅速便显出经验不足来。

    偏偏还是屋漏逢夜雨,遇上了兆惠亲征。

    半面将军兆惠,当初还在将军其位时,便以平地作战未尝一败闻名遐迩。这些年来虽因上了年纪,早已不上沙场了,但数十年来的实战积攒,又岂是长恭区区数年带兵、多读几大摞兵书能比得上的。

    长恭每战,虽然不断变换阵法,以期攻其软肋,但终究敌不过兆惠应变自如。

    时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时有假意退守请君入瓮。长恭与他交战,渐而便觉抵抗得分外吃力,连同三军将士连日损耗,亦是逐渐感到有些吃不消。

    朝廷军人数胜于他们,装备精良胜于他们,过去尚能以战术制敌的,如今就连战术也胜于他们。卫家军不消多时,便明显居于下风。

    连日败退,军中士气大挫。

    眼见伤亡颇重,长恭正在焦头烂额,连夜召集军中大将领,研讨对策时,忽然却听外头有人唤单庭昀。他匆匆出去片刻,少顷步履匆匆一掀帐帘闯进来,却是面色惊喜掺半,只压低了声音向长恭道:“大帅,外头有人来了。”

    “谁?”

    长恭俯首盯着身前阵型图头也未抬,便听单庭昀话里的大喜过望,传来耳畔。道是:“武陵军,徐英达。”

    长恭猛然抬起头来,怔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