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卷二十一 回京(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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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

    牢中兆惠早已卸去假面, 露出森然可怖的半脸焦疤来,盯着长恭:“当初太子死时,也该将高懿斩草除根, 如今时来运转, 倒要我叫他一声皇上。”

    长恭回望于他,见他眼里的屈辱不甘, 不由又沉沉叹一口气,道:“这大齐的皇位, 终归是属他们高氏一脉的。你明虽辅政, 实却坐了这么多年, 也该还了。九殿下。”

    一声“九殿下”,就见兆惠两眼蓦然一紧。

    “我在鄞城,住在你母妃李氏寝宫院, 见过李氏墙上鹰龙图腾,也知道你身上有与图腾一模一样的纹身。你与萧夫人兆冉,虽然改换了姓氏,却是不折不扣李氏子女, 前赵皇室九皇子与平硕公主。我所的,可有错处?”

    长恭望着他的眼睛,便见兆惠眼中自嘲一笑:“卫长恭, 你将我查得很清楚了。”

    “但我仍有一些事,想听你亲口一言。”

    “看。”兆惠倚靠墙边,零散乱发披于肩头,望向长恭。

    长恭方才顿了一顿, 道:“事关,江州顾家。”

    “江州顾家……”兆惠闻言蓦然笑了,“顾家旧人。当初见到你身上玉佩,我便已然知晓了,也曾想过有朝一日,定会有这样一天。只是没有料到这一天来时,你会站在居高临下之地,而我坐在牢中,是以死囚之身。”

    他话毕又见目光飘远,落于长恭身外长长的通道尽头,缓缓开口道:“我记得,当年逃掉的那个男孩,叫……叫什么,叫‘顾行之’?”

    “是。正是我。”

    “我听闻你前些日子,已去见过秦汝阳。想必自秦汝阳口中,早已问到你想要的答案了。”

    “是。”

    “那你还来寻我做什么?”

    “想你认罪。”

    长恭立于牢门外,直勾勾地望着牢中兆惠一张脸,见他面上倏然发笑。

    可笑。

    “卫长恭,而今虽还未下封赏,但你也归朝中重臣了,怎的却还如此天真。我认了你顾家的罪又如何,定我死罪的并非是你顾家,我认不认,又有什么紧的。”

    “你不紧,可顾家四十一口亡魂,黄泉地底等了十余年,总要听见。”

    长恭一字一句,掷地之声,坚持道。

    兆惠望着他,看到他目光笃定,郑重至极,这样固执的目光,想起几十年前,自己背井离乡,与故国与鄞城,最后一眼相望时,也是这样的固执。只是当初自己的固执里,带着满腔仇恨和决绝,与他不同。

    想起,他才又兀自笑笑,将昂起的头颅垂了垂,跟着身子也贴住墙边。蜷起的一条腿,一手搭在膝上,开口问他:“你定要听到?”

    “定要听到。”长恭道,“你既知我如今权势,若想要为顾家平||反,不过皇上面前一本奏折一句话的事。但我今日未去大典,特来天牢,便是要听你亲口认罪。”

    兆惠坐于墙边,头低了低。

    他与秦汝阳不同。那一日长恭去见秦汝阳时,死牢里的秦汝阳依旧何等傲慢,虽然已是阶下囚,然那眼神之中阴鸷恨毒,却是丝毫不减。

    可兆惠不是。

    他许是已然心灰意冷,回想起跌宕辗转的这些年,自己曾为皇子,又经亡国,死里逃生活了下来,在昔日敌国做了将军,也有过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的时候,然而大起大落,终于走到这一日,再无翻身之地。蓦然感到身心的疲累不堪,连带往日身上肃杀之气也敛去了,徒余一些乏力,一些无奈。于是真就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道:“好。”

    “卫……顾行之,你且听好了,是我做的。”

    “冠以江州四海镖局谋反之名,诛灭顾家上下四十一口的案子,是我主使。”

    终于听他出这番话来,长恭只觉十数年来的飘忽不定终于有了着落,层层迷雾散尽,跟着他的心也落了地。他问:“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杀你母亲,隐瞒身世。”

    牢门外一片沉默。

    牢里兆惠顿了一顿,继续起:“当年齐燕联手灭赵,我的家国亡了。我与冉九死一生方才逃出来,一路奔逃,直到齐国江州望安的山里。是当地一隐居世族救了我们,便是你母亲亓氏的故族。”

    “冉与你母亲年岁相仿,非常交好,甚至将自己的贴身玉佩都送给了她。我与冉在亓氏族中躲了半年,后为复仇离开山中,这一去便是十年。十年间,冉留在山里,我却入了军营,于刀枪箭雨里厮杀苟活,可当我终于有了地位与名气,风风光光返回望安山中去接冉时,却才发觉她竟将身世悉数告知了你的母亲。”

    “当年国破家亡时,冉不过六岁,我不怪她年纪口无遮拦,可是你的母亲、亓氏阖族知晓我二人身世,便不可再于世上活下去。”

    他话毕皱眉,连同长恭亦是眉心深锁。

    想起当日他与连笙在望安城中,听城里老人提起三十年前,望安城外山里的大火,那位耄耋老者的话还言犹在耳——“想来那一场大火,将人活活关在山里头烧……”。

    长恭一时攥紧了拳头,仍还觉得难以置信:“你当真如此心狠手辣,为隐藏身世,竟屠了阖族的人?!”

    “心狠手辣。”兆惠却忽然笑了,斜眼睥睨于他,“你永远不会知道,我为隐藏身世,都做了些什么。”

    他着抬手拂开面上几缕乱发,露出半脸的阴森焦疤来:“当初我入军中,为怕那些曾经于赵国一战的将士认出自己,自毁容貌。你可受过烧滚的热油,一泼接着一泼淋到面上的苦。”他两眼定定,目光有些发狠,“一道不够,再淋一道,两道不够,便再淋三道。那些人虽被我亲手所杀,可人死不过一剑一刀,死后也就了无知觉了,又何曾尝过被滚油浇头泼面的可怖。”

    他放下手来,乱发又将他的半边烂脸隐隐盖住,仿佛遮遮掩掩那些见不得人的隐秘。

    忆起当日的痛苦,而今虽已过去数十载,却仍旧清晰无比,教他浑身起了颤栗。他缓一缓,继而道:“我成功毁了自己,入了军营,没有人察觉我的身份,但要出人头地,又谈何容易。我不比他卫雍将门出身,从一个无名卒,做到如日中天的一品大将,这数十年的摸爬滚,你又可知我遭了多少罪。”

    “那时吃下的苦,多少我都受过来了,终于挣得军功功成名就后,我又怎会甘心因身世受人胁迫,被人拆穿。是以我屠了亓氏一族,要灭顾家满门。”

    门外长恭一时出离愤怒,低低吼了一声:“兆惠!——”

    双拳紧握,十指指节发白,为他一己之私而感到怒火中烧。然而牢里兆惠转瞬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面,平静至极:“现在你知道了,可以动手了。杀了我,顾家的债便还清了。”

    他话毕抬起头来,目视长恭。

    双目全是赴死的决然,却也唯有决然——毫无一丝悔意。

    长恭几乎按捺不住冲动想要顺着他的话去做。眼前这人困在牢中,手脚皆被铁链缚着,他要取他性命,简直轻而易举。杀了他,便可将这十数年来背负的沉重枷锁一一卸去,诚如他所的,还债。

    长恭几乎下意识地想要拔||出桌上的剑照做。

    然而冥冥之中感到腕上仿佛有一双手握住他,轻柔且坚定,仿佛那日秦汝阳的牢门前,牢牢拉住他的一双手,在努力将他的心魔压下去。长恭捏紧的双拳,因怒意而止不住颤抖,沉默半晌,终于还是一拳撞在了牢门上。

    “我是想亲手了结你,但我不杀。”他恨恨道,“你为掌皇位,毒谋皇室,已是罪大恶极,篡位后的这些年,不求励精图治,更致贪官横行,污吏称霸,祸害了多少齐国百姓。齐国的百姓需要看到乱臣贼子的下场,天下人也需要看到正道正义。”

    这一番话毕,却听兆惠蓦地叹了一声:“卫长恭,天下纷争,没有绝对的正义。在你眼中我是篡权夺位,但于我看来,于万千前朝枉死的赵国亡魂看来,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我们的正义。”

    长恭不语。

    牢里牢外静默的当口,兆惠忽然却又笑了。那笑声有些嘲弄,有些冷意,染着地牢幽暗的湿寒,直直钻进长恭的骨子里。

    “你笑什么。”

    “笑你。”他笑道,“卫长恭,你心里装着大齐装着天下,可天下心里未必装着你。高懿今日称帝,你猜下一步,他会做什么?”

    长恭一愣。

    “他会削藩,和我一样谋害他们高氏血脉。至于你,”他哂笑,“狡兔死,走狗烹,你在他心中,不过也是一条走狗而已。”

    他着又背靠墙面,哈哈大笑了几声。

    笑声刺耳,长恭不愿再听他下去了。兆惠已然认下他的罪孽,只待来日问斩于市,教天下人皆看他人头落地。天下人能看得见,九泉之下的亡灵们,也该可以安息了。

    想着,便不愿再于此地久留,长恭遂而摇摇头,转身离去。

    然而足下穿过长长的走道,就要行至尽头时,听见身后兆惠大喊:“卫长恭,你军功太大,会有那么一天的!”

    长恭心中凛然一顿,没有回头。足尖略微停滞,仍是抬脚出了天牢。

    天牢外冬日暖阳正好,登基大典已毕,新帝改号永德,旧年逝,转眼已是永德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