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卷二十二 合婚(壹)
新帝即位, 例行封赏。
此番起事拥立新君,卫家军与主帅卫长恭厥功至伟,新帝下旨, 犒赏卫家军全军将士, 封卫长恭镇国大将军,追谥前卫家军主帅卫雍武成公, 卫长青忠烈之子,又于益州、兖州立有军功, 封爵平国侯, 御赐重建卫将军府。
消息送达时, 长恭与宣旨太监正一同行抵豫王府门前。
新帝入主宫中,少阳也随他迁往后宫居住,原先的豫王府邸一时空了下来, 便仍由长青连笙等等住着。
今早于宫中行封赏,长恭已然得了消息,知道卫将军府要重建。按他身作卫家主事之人,现下理应是有些忙的, 然而此时现身王府门前,一身轻装骑马而至,身后另还牵了一匹空马, 马背上明明白白放着两只包袱,却更显奇怪至极。
长青瞧着,见他似乎是要出远门的模样,心下疑窦。只碍于宣旨太监还在场, 一时也寻不得机会问他。
那几位公公前后列作两排,当头一位手执圣旨,于府中宣告旨意,底下早已是乌泱泱跪了一片。待到一番叩首谢恩,送了众位公公们出王府后,长青方才回过身来,一指长恭手中包袱:“你这是……”
“今日来,因有一事想拜托兄长。”
长恭答非所问,长青便也顺着他的话接下:“何事?”
“皇上御赐重修卫将军府,我想,可否由兄长主事?”
“我来主事,自无不可,只是你这一身……可是要出远门?”
“嗯。”
“去往何处?”
“前日已与朝中告假,回乡。”
长恭话毕,不自觉便抬头望了连笙一眼。
连笙正在长青身后立着,从那晚王府门前一别后,与他确实也是连日未见了。长恭如他所的忙碌了许久,连笙便也寸步不离在王府里等着,想他朝中军中事务繁杂,以为还要再多候些时日的,不想今日却忽见他得了空闲前来王府。于是自他下马后便一直望着,即便宣旨的当口,两道余光也未离开他片刻。此时此刻长恭忽一抬眼,正巧便与她的目光撞在一处。
“是回……江州?”
身前长青的声音还带些不确信地发问,然而长恭却未再低眸,双目只定定投往连笙的方向,眸光含笑,答道:“是,回江州。连笙。”
他突然间点了她的名:“你要与我一道去吗?”
连笙蓦地一怔。
身旁熙熙攘攘围着长青道喜的人群还未散去,立于左右的墨先生白先生亦是回过头来,皆将目光投到她的面上。连笙落在周遭各样意味深长的眼神之中,只觉猛然一股热浪从足尖涌上头顶,刹那燥遍全身,脸上由里而外,一层层散出的绯红。连笙面红耳赤,恨不能当下一展轻功,从人群之中遁走。
“去吗?”
见她没有回答,长恭又问了一遍。
手中包袱提了一提,府门外马儿未归马厩的,还在门前石狮子旁拴着,闲不下来的马蹄来回踱步,踢踢踏踏,踩得连笙心上也是哒哒不停。她顶着四面投来的各色眼光,终是禁不住害臊,脑袋一低,迅速从长恭手里将包袱夺走。
长恭嘴角微微一抿,躬身行了礼道:“兄长,那我走了。京中之事便拜托兄长。”
长青轻不可察地浅浅叹了一声,只道:“只管放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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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笙与长恭两匹快马抵达江州时,已是子夜。然而长恭引着她,未去驿馆,却是去了江州府衙。
这府衙于连笙并不算陌生,当初卫家军攻下江州时,长恭接了她来便是住在此处。只是当时全因江州知府临阵脱逃,空下了府衙才驻于其中的,如今新帝登基,已然换了知府,新官府邸在此,怎的还会跑来这里。
连笙带着疑窦下了马,却见门前已然候了三三两两的人,中有一位身着朝廷五品官服的,见到他二人策马而至,忙地便迎上前来。
“卫大将军。”他一面抱手行礼,一面道,“昨日接信,道大将军今日将至江州,下官不知将军何时行抵,又恐错过将军,不敢出城迎接,只有守在府门前。未能远迎之罪,还望大将军恕罪。”
长恭纵身跳下马来,一面将缰绳交给一同迎上前来的伙夫,一面迎向那位五品大人,只道:“无妨无妨,是我此行来得仓促,临时起意,也未曾及早安排,是故没个准信,倒教李大人好等了。”
着又回头望了眼连笙,示意连笙跟上。
这位长恭口中的李大人,连笙瞅着应当便是江州知府了。眼下已然三更的天,这位知府李大人非但未睡,反还衣冠济楚站在府前相迎,连笙心中不由咋舌,长恭如今,到底是与以往大不相同的了。想着,足下又急急行了两步,快快跟上前去。
及至近前,李大人方才仔细量了她一眼,连笙正要开口问安,却不想倒是他先开口道:“这位便是连姑娘了?”
“嗯。”长恭一颔首。
“夙夜兼程,连姑娘定是受累了,早已教人扫干净了上厢房,姑娘可先至厢房歇息。”
李大人谦和有礼立于连笙跟前,反倒教连笙愣了一愣,自己今日突如其来的江州一行,知府大人又与她素昧平生,怎会知晓她是何人。愣神片刻,旋即又迅速反应过来,定是长恭先行一步了招呼。
连笙心里登时暗骂了两声。
嘴上的是临时起意,今早来豫王府接她时,也似心血来潮一般,教她毫无准备。众目睽睽之下跟着长恭走了,以为他是当真仓促决定,谁成想背地里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连笙心中埋怨,向知府大人略一点头致谢后,回眸正要拿目光审问长恭,却就见他抿嘴浅笑一笑,仿佛先已看穿她心中怨怼,道:“天色已晚了,你就听李大人的,先去歇息吧。”
“那你呢?”
“我与李大人尚有些要事要谈。”
“这样晚了,还谈要事?”
“嗯,只因明日一早便要安排,是故非谈不可。急是急了一些,不过一会儿工夫也就谈完了,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长恭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然而话一出口,却也突然感到最后这几个字的莫名怪异。
自己与她一同出京都、赴江州,马上接连奔行了一日,途中用饭、憩皆在一处,想当然便觉就寝也应与她一块儿。心里想的是教她莫要担心,偏偏出口来,倒成了一抹浓浓的暧昧颜色。
眼前连笙当场已是涨红了脸,瞪着一双眼睛,目光又惊又急,质问他在些什么。
可一见这样的目光,再又瞧她一副几欲跳脚的模样,长恭反而不愿解释了。
只笑一笑道:“还不去吗?”
一旁李大人应是个怪会瞧场面的,只见连笙气急败坏又不好发作的样儿,一面只有努力忍着,一面又按捺不住想要吼出声来,脸憋得面红耳赤,不由笑笑赶紧上前圆场。向身后仆妇喊了声:“快些引连姑娘下去歇息——”
身后一位伺候杂的妇人迎上前来接过连笙手中行李,方才给了她一个台阶好下。
连笙这一天之中,早晚两回落于旁人异样的目光里,想来也只觉头皮发麻。于是二话也不敢再多,只向李大人道了声谢,便急急忙忙跟着妇人往厢房去了。
这一夜洗漱收拾,又忙到了四更方才歇息。
连笙睡前,听见院子里头一点动静,院门“吱呀”两声过后,便有一串脚步声径直往隔壁屋子走。沉稳有力的步子,踏于静夜,她一听便知那是长恭。长恭就住在她隔壁厢房,连笙心中念及,顿觉安然无比。蒙着被子躲在床上嘴角挂笑,终于才是合上了眼,沉沉睡去。
一觉再醒,已是天明。
长恭于前一晚谈的事情,直至翌日连笙醒了,方才知晓——他所谓十分紧急的要事,原是安坟。
安坟不宜迟,长恭已然早早出了门,不在屋中了,连笙便一面洗漱,一面听前来换水洒扫的两名婆子碎嘴。两名婆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连笙仔细听了,方知长恭此行回来,原是为了顾家种种。
前些时日他还在京中时,是忙得天昏地暗,连豫王府也去不成,连笙向来以为他在忙军中诸事,却不想他手里忙的,还有江州的各样安排——修订江州州志为顾氏一门平||反,另择新址重建四海镖局,立祠堂、修墓筑碑……这一日便是择定的安坟之期。
安坟这样大的事情,却没喊她。连笙心头不出来的滋味,总觉是有些气的。于是也不肯出门,就在屋里等着他回来。
不料这一等,竟就一连等了大半日。
直至近傍晚时,才从外头来了一位厮,是卫大将军有请,请连姑娘随他去一处地方。
可问是哪里,却也不。
连笙半是窝着火,半又想见长恭,遂也不多话,跟着出门上了马车。然而马车弯弯绕绕,终于停下来时,连笙起车帘一抬眼,却见眼前朱门气派,红漆门楣之上一方大匾,正书四个烫金大字——四海镖局。
连笙一怔,就见长恭迎出门来接她下马车。
四海镖局。
长恭引着连笙往里走,连笙边行边望,记忆当中,此处就与那年清明,她随长恭去的顾家旧址一模一样,前有宽庭,后有大院,几所房屋座落中间,有一悬了匾额的屋子,门大开着,长恭领她走近了,方才看清那匾上书的几个字——顾氏祠堂。
祠堂里排排灵位,安放正中。香火明烛,延延不绝。
连笙望向长恭,便见他凝视灵牌,面上庄重神色又夹杂了些许告慰,心中一时也起了动容不已。想到他终于了却此生最大心愿——洗雪冤屈,告祭亡灵。那些九泉之下的冤魂,终于这一日,可以瞑目了。
连笙两眼蓦然有些发潮,默默进前上了香,又伏地磕上四十一个头。
香烛青烟缕缕,她磕完了头,方才起身退出来。
门外长恭已然恢复了平日颜色,立于门口等着她。眼前黄昏夕阳正好,将跨步出门槛的连笙,染作柔软的金色,一如长恭望向她的眼神,眸光辗转,无尽温柔。
连笙抬眼,便见他移开目光,投向新又陈旧的镖局大院。
新是砖石瓦砾皆新砌,旧是旧日光阴重回首。
长恭眯了眯眼,凝望院中,半晌缓缓开口道:“将来老了,如有一日辞官,便回来此处。一抹残阳,一间院子,银枪与你,了却余生。”
连笙心头突地跳了跳。
身旁长恭侧过来,目光落于她的眼里,直落进她的心底,道:“连笙,我爹与我娘,一生伉俪,直至终老。我也想与他们一样,成一个家,有一双儿女。”
连笙与他深深相望,见他眉目如刻,听他嗓音低醇好听。
夕阳残照,将他的肩头他的脸他的眼,都折出淡淡金光。
他立于金光之中,向她唤道:“连笙。”
“嗯。”
“嫁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