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卷二十三 魂归(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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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刹那而起的无力之感, 连笙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从圣旨下达的那一刻起,心中便已隐隐清楚的事情——长恭无法抗旨, 这婚事他拒绝不了。只是私心里仍旧抱有一丝幻想, 不肯承认,想着若他没有答应呢?若他接旨以后再去面圣, 亲口回绝了呢?于是非要这样等着,等到经由兄长的口亲口对她出来。

    偏偏长青这一句话, 终于将连笙最后一道防线击溃。

    她坐在地上, 感到周身的气力全被抽离了, 险些就要支撑不住自己。

    功高震主,帝王大忌,即便长恭拒绝了这桩婚事, 难保又会有下一桩婚事在等着他,更何况他无法拒绝。抗旨是死,拒婚是死,即便今日侥幸, 不成婚过了这关,以他如今声望功勋,他日皇上兔死狗烹, 亦是一死。

    长恭不可被赐死,那这桩旨意便是板上钉钉,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早该知晓的。

    连笙心中难过至极,一面不想长恭为了自己去做无谓的挣扎, 一面却又放不下这样将他拱手让人。心上仿佛架了一只石磨,任由一把尖刀割开她的心一刀一刀,片成了片,再又一片片地投进那只磨碾里。碾成渣滓,碾成齑粉。

    纵然不愿承认,可是行到如今这步田地,她与长恭,大抵只是有缘而已……

    有缘无份。

    连笙两眼垂垂,将目光埋进土里。厚土深黑,埋着她眼里的神采,也埋葬她的一颗心。西山顶上寒风呼啸,将她被泥土覆盖的心也吹冷了。

    心冷之际,万念俱灰。

    跟前火焰还在卷着纸钱燃烧,也不知烧了多久,渐渐烧尽了黄纸钱,化作灰白的一片。连同连笙最后一丝气力也烧尽了。

    她呆呆坐着,听到身旁长青问她:“出来许久,你可愿意回了?”

    连笙双目无神,摇一摇头。

    “总这样躲着也不是办法,连笙。”长青转过轮椅来,“你该去同长恭清楚的,问一问他心中如何作想,眼下也并非是到绝境。”

    连笙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

    “还未到绝境么……”

    “长恭之所以有今日赐婚,无论是因少阳的干系,抑或是如我所的功高震主,都不是毫无退路。倘若赐婚是少阳所求,则系铃解铃,你与长恭该去见一见少阳,倘若只因功勋之故……”他顿一顿,“你既知晓皇上忌惮什么,那就舍去什么便是,如有一日告病辞官,也非不可。”

    长青一言,如醍醐灌顶。连笙黯然无神的双眸,方才重又泛起些微光亮来。

    长青问她:“如何,可要回去了?”

    她揉揉膝头,缓缓站起了身子。

    掸去身上沾的灰与泥土,终才默默点一点头。

    连笙随了长青回到卫将军府。

    折腾了大半日,卫将军府里的人群才算渐渐散了,连笙与长青一并入府门,却就与行色匆匆要往外头走的长恭撞了个正着。

    三双眼睛相一照面,长恭登时愣了一愣。

    手里攥着的黄布帛圣旨蓦然紧了,被那卷轴挡住的,五指极力,指甲泛白。他两眼紧紧盯住连笙,先时见她负气一跑,也不知究竟跑去了何处,自己被府上人等纠缠了这大半日,好不容易抽||出身来,竟却见到她与兄长一道回来。

    是与兄长,一道回来。

    长恭心中“咯噔”作响,偏偏经他这样一想才又发觉,先时连笙消失以后,府中上下竟也不见了兄长。

    言下之意,是连笙与他一并走了,再一并地回。

    于是一股子气劲儿,“噌”地便蹿了起来。

    旧日里的长恭总是压抑,压抑自己的醋意,压抑自己的心眼,只因他与连笙无名无分,不过两情相悦而已,未结连理,又有何身份要求于她。可至今日,天地跟前,宗庙之中已然交拜成了夫妻,更有夫妻之实,于是心里骤然酸涩,觉她心中有话,不肯与自己,反倒和兄长跑了出去。

    可是于她眼中,兄长比他这位夫君,更要贴心一些?

    这样想来,竟就越发钻进了死胡同里,长青与他招呼,长恭却只冷着脸颔首一点,半声也未应他。

    及见他眼里寒霜,长青便已明白过来。想来长恭定是有些气恼,对自己今日这样莽撞带了连笙去往西山一事,可当时当下事出突然,他总不好不顾连笙,教她一人独自跑远了。于是半也是无奈地叹一口气,道:“你二人应有许多话要的,我先行回房去了。”

    “兄长……”

    身旁连笙丝毫未察觉这当口的眼神交汇,刀光剑影,只知长青这一走,便要留下她与长恭独自面对,心中忽起一些胆怯,不由便唤了他一声。

    哪里想到这一声唤,竟惹得长恭面色更是凛若冰霜。

    “你与长恭,好好。”长青话毕,便再不看她,绕过长恭身边,低下头径直走了。

    连笙被留在原地,心尖上鼓,一时惴惴然。然而她从长青远去的背影之上收回来的目光,辗转游移,心翼翼落回长恭面上时,却竟发觉他的眼神冰冷,漠然至极。

    这一眼与她目光撞在一处,心中顿时也不知怎的,惴惴之感消失殆尽,反倒起了不尽的酸楚委屈。

    她不是折回来挨训的,可是长恭话一开口,却是声色俱厉的一句:“你眼里心里,可还有我这个夫君?”

    刹那之间,那股委屈之意层层翻涌,迅速占满她的心头。

    她是委屈难过,可是气性也大,于是凝眉凝睇,眼中蒙雾,面上却是结冰,张开口反问他:“那你呢?你眼里心里,可又有我这个妻子?”

    话毕低头,双泪一滚。

    眼前的朦朦胧胧霎时又见清明了,目光一汇,偏偏却落在他手心的圣旨之上。圣旨反卷,握在他的手中,不偏不倚却落出“镇国公”三个大字来。

    镇国大将军,镇国公。一等忠勇,一等功勋,一等的卫长恭,也该赐有一等的姻亲。

    “你可是觉得,我已然不配做你的妻子了……”

    她低着头喃喃自语,竟又从那满心的酸涩当中,生出无尽的卑微来。

    不知从何时起,悄然种在她心底的卑微。许是初见少阳时的相形见绌,许是那日立在兖阳城的钟鼓楼下,当她望见钟鼓楼上长恭叱咤天地,英姿风发的刹那。心底里暗暗埋种的自卑感,终于在这一刻破土滋长,遍缠心田。

    如今的自己,已然再配不上如今的他。

    唯有少阳,唯有少阳与他,才是天造地设,门当户对的一对。

    连笙话里几多哽咽,低低的头,鬓角一丝落发随她强忍的哭噎微微颤着,长恭忽然便觉他话里严厉太过。可是连笙低着头,没有瞧见他眼中服软。

    长恭伸了伸手,想要揽过她的肩,将她抱在怀里,然而只手还未碰及她的肩头,却先已听到她的一声:“不若你便一纸休书,我退出便好了。”

    悬于半空的手一顿。

    长恭忽地又觉有些生气:“你与我结发为夫妻,在你这里,竟是视作儿戏?”

    连笙心中苦涩,半是嘴硬,半是自嘲,只应道:“儿戏不儿戏的,于镇国公又有什么紧。反正你我也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无凤冠霞帔红轿来迎,不比圣旨赐婚,多么风光……”

    长恭登时语塞:“当日,当日不是你求的?不问时辰,娶你为妻……”怎的如今却拿不曾风光迎娶话,我既已许你八抬大轿,便定是作数。

    可他还没能出口的后半句话,反却先惹得连笙无地自容。

    那一个脱口而出的“求”字,当场教她面红耳热,羞愤难当。

    可是在他看来,这场婚事,只是自己求的?

    细想一想,也没有错,一向是她死皮赖脸,贴着长恭。于是蓦一抬头,眼角含泪,话里却是深深藏怒,连笙几乎是强抑着心中崩溃决堤,问他:“是,是我求的当日成婚,是我心急怕你反悔,于是不择时日嫁给了你,论起最初,也是我苦苦先起的纠缠。所以你现下可是后悔了?”

    她逼问声声,长恭一时有些急了:“你何必这样无理取闹。”

    两行清泪倏然一滚,“是我无理取闹。”连笙垂下头又黯然道,“那便连休书也不必了,既然无人知晓你我婚事,我离开便是。”

    话毕一刻也没有勇气再留,她一转身,便已足尖点地越过府墙,向外飞也似地逃走。

    长恭二话不上前去追,可是连笙足下飞快,七绕八拐下,竟跟丢了她的人。

    人在街头立着,茫然四顾,也不知怎的会与她争吵,惹到这步田地。手里圣旨还攥着,他本是要进宫去,哪怕见不到圣上,只看若能传一句话到后宫给少阳,也是好的。

    少阳心有所属。

    长恭确信那日在南阳城,最后的出征以前,见到她与单庭昀眉目之间含情脉脉,定然无错。少阳与单庭昀,当日只因连笙未去相送,还曾勾起过他满心羡慕。于是心里暗骂了一声高懿,这样乱点的鸳鸯谱,何止棒了他与连笙这一双人。

    可是连笙,连笙眼下却又跑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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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笙躲开长恭,于永安城的街上漫无目的地绕着,止不住涌起的泪水溢满了两眼,落下,拭去,复又填满,滑落。

    脚下乱走,没有方向,可是拐过一条街,眼前瞧见街口一棵歪脖子老树,竟却步子一顿。

    没成想弯弯绕绕,竟会走来了这里。

    齐皇宫往南六条街,车水马龙之地,曾是永安城里最热闹的一处所在——长乐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