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卷二十三 魂归(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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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与长恭, 为寻那十年旧案真相,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

    她曾只身在此做过赌妓,名满京城, 想到那些时日, 虽然不过数年过去,可心中忆起, 竟觉恍如隔世。

    这数年间,到底是变了太多太多。

    她变了, 从那不谙世事的少女, 成日里吆五喝六, 长成如今满腹心事的姑娘,嫁了人,成了家。曾经乞丐堆里呼风唤雨, 伙同下人牌赌钱的日子,终究是不复了。她是变了,长乐坊也已不再了。先帝驾崩,举过上下服丧, 赌坊乐馆皆闭了门。长乐坊没有生意以后,日渐萧条,早已于几年以前换了老板, 改作客栈。

    原来人非,物也非。

    连笙一声沉沉叹息,足尖略一停滞,便往长乐坊行去。

    她需寻一处落脚, 而今已是客栈的长乐坊,倒是再适合不过。

    连笙在长乐坊里一连住了十余天,一人躲着,足不出户,每日便是不问世事,闷头大睡。仿佛只要她睡下去,一切就都将忘个干净。可是梦中却总有一道身影,反反复复,出现在她梦里。自她有生以来,无论如何想忘,却总也挥之不去地与她日日夜夜,相会于梦境。

    时而披起战甲,时而朝服加身。

    连笙投降了,她忘不掉的长恭,醒时老是想着,睡梦里却也躲不开他。于是干脆便放弃忘记,每日仍旧不分昼夜地睡着,反倒于这沉睡的光阴里,深深沦陷。因她梦境纯粹无比,唯有他一人。

    一人成梦,连笙便会觉他还是完完全全,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只是梦醒的刹那昏昏沉沉,又会生起感叹,这样的错觉,大抵也只是做梦而已……

    连笙在长乐坊中住着,直到身上带的银两将要用尽了,才不得不出门去。然而她久未上街,再一上街,竟发觉街上似乎变了模样。为何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少阳与长恭?

    只少阳长公主,镇国大将军,英雄美人,天造地设一双眷侣。

    原来她鸵鸟一般逃避的这些日子,一切皆不曾改变,仍旧顺着原本因循的轨迹有条不紊地行进着。她在与不在,没人关心,亦都是一样的。

    婚期定了,老百姓们传言纷纷,教她不想听见也难。

    下月初五,将府完婚。

    连笙站在一群茶余饭后闲谈的百姓之间,仿佛是透明的,他们讲起长恭与少阳,郎才女貌,多么的般配,可是无人知晓连笙。她与他们一样,不过是这大齐万千百姓,普普通通的子民而已。而长恭与少阳,一个是万人景仰,一个是天之骄女,早已是她高攀不起的了。

    连笙心中一阵绞痛,蓦然竟想起兖阳城来。

    她有些想念兖阳城中百姓,那些将她与长恭唤作金童玉女的老百姓们。那些时日在兖阳城,在江州,在旁人们眼里,她与长恭还是一对的。

    想着,不由又想要回将军府去看看,哪怕只是悄悄回去,瞧上他一眼也好。

    当日负气跑了出来,也不知这些时日,长恭可有找过自己。那日一时的想不开,冲动之下撂下狠话,以至于原本该讲的话竟一句也没讲清楚。可如若他,随他走吧,管它什么朝堂,什么赐婚,只他与她,远离纷争,远离这里,她一定还是毫不犹豫跟他远走。

    于是按捺不住心头倏忽而起的冲动,连笙重又往卫将军府飞奔回去。

    一路飞跑。

    然而真的当她回到卫将军府门前,却才发现自己的难堪无比——将府门房不认得她。

    见她直直就往里闯,守门的几名护卫“唰”地便将她拦住。银枪虽未横指,却也是斜斜向着她的方向,府卫们凶神恶煞,质问她:“你是谁?”

    “我……”

    连笙登时只觉尴尬万分。

    卫将军府的下人们早已换了,全已不是旧日的面孔,她来回不过两三次,次次也只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再没有人记得她。她声道了一句:“我找长青公子……”

    “侯爷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

    当头府卫挡在她的跟前喝问,一堵山一般,将她与卫将军府牢牢隔开。

    连笙一身布衣,立在门前窘迫至极,觉得自己仿佛一个乞丐,前来乞讨而已。心中重又汩汩冒出的卑微之感。当年她初入府时,也是这样的一身布衣,可那时多么张狂,叫嚣卫无双,从未有过怯弱的时候,如今却是怎的了。府卫不过短短几句话,却教她生起这般自惭形秽的情绪来。

    大抵是她心境变了。

    细想一想,这府卫得也没有错,她算是谁呢?卫长恭的妻子?卫长青的义妹?她谁都不是。兄长与她毫无瓜葛,至多也只称得上是故交罢了,更别再提长恭的妻子……

    她一声哂笑,嘲笑自己——长恭的妻子,在他们眼中,那是宫里尚未过门的长公主,少阳长公主,不是她这个落魄模样的野丫头。

    于是连笙低垂了眼,黯然转身欲走。

    然而一声“慢着”,两名府卫登时又挡住她的去路。连笙诧异回过头去,便见先时发号施令的那一位铁枪头一指:“你不将话清楚,我如何能放你走。”

    连笙怔住了。

    “此地国公府,哪是你来就来,走就走的。”

    她方才昂起脑袋来,“敕造威远大将军府”的匾额早已不在了,改作“敕造镇国公府”。她蓦地苦笑了一声,国公府的门槛,真是高啊,高得她仅仅是想靠近一些,也难……

    她自苦的眼,头低低地垂了下去,片刻后才又抬起,立身站好,满面黯然漠然道:“那便烦请通报一声,我来求见墨翎墨先生。”

    “墨先生?”那府卫上下量她一眼,“墨先生岂是你想见就……”

    “连笙?”

    不等那府卫的半句话再完,身后已然一声极熟悉的话音喊出了她的名字,断府卫的话。府卫们纷纷转过身去,躬身拜道:“侯爷。”

    “连笙——”长青推着轮椅飞快行到连笙跟前,“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

    话里焦急万分,招得左右府卫皆是面面相觑。

    连笙蓦一垂眼,半是委屈含泪,半是刻意疏离,只抿嘴浅笑了笑:“出去散了散心……”

    “你可知我有多担心!”

    忍不住的一声愠怒,连笙这才抬眼看他。

    眼前长青明显的瘦削,不过短短十余日,比之她走前见到的兄长,竟像是换了一副模样,胡茬冒起,眼窝深陷。连笙忽地又起一些心酸来,可知这世上,还是有人挂念她的。

    “兄长怎会在这里,是要出门去?”

    她弱弱地移开话题问了一声,却听见长青仍旧填满怒意的低骂:“我出什么门!我哪里敢出门!你好好的就跑了,连句话也未给我留,问长恭,也不知道你跑去了哪里!我日夜担心,派人满永安城地找也没有音信,只好天天就守在这府门旁边,生怕错过了你回来!”

    话里止不住地颤抖,甚至还带了一丝哽咽,不知是因生气还是害怕。

    连笙看长青,终于再抑制不住的鼻尖发酸,涌起茫茫泪幕来。

    身前长青渐而平息了,望着她两眼泛起的通红,抿着嘴强忍的眼泪,心中从那又怒又怕里,蓦然而起的怜惜,辗转盈满心头,于是重又问了一声:“你去了哪里?”

    这一声柔软认输,才教连笙双泪一滚,落了下来。

    她垂着头低低答道:“去了旧时的长乐坊,而今改作客栈了……”

    “一连十余日都在客栈里?”

    “都在客栈里……”

    “那为何要不辞而别?”

    话戳到连笙心坎上,连笙不语。骤然的沉默,长青想来也是隐隐知道为何,遂而轻轻叹了一声,半晌才又道:“连笙。”

    “是。”

    “曾经在鄞城,鄞城城墙上我与你过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连笙心头微微一动:“记得。”

    “当日我曾,若有一天你需要我,我还在原地等着。那若有一天,你要走了,像这回一样……”他顿一顿,抬起眼来深深凝望于她,“不要留我在原地,也不要瞒我,你若要走,我陪着你。”

    连笙心上轻轻颤着,心酸感动,刚要答他,却就听见身后哒哒而来的马蹄声。两匹马拉的一辆华车缓缓停下,停在府门前。

    四角宫灯,宫里来的马车。

    连笙些微诧异,便见车门开了,从车里一前一后,下来两个人。

    长恭眼中挂笑,先跳下车子,伸手扶了少阳一把,少阳亦是面上春风,从车中下来。二人转过身,见到连笙与长青,彼此却皆是愣住了。

    长恭的笑意不自觉敛了敛,连笙当场便僵在了原地。

    这一刹那间,她仿佛什么都明白过来了。她不声不响离开了十余日,连兄长都是担忧至此,长恭竟却像是没事人一般。那眼里分明的笑意,与少阳在一起时的笑意,深深刺痛了连笙的眼。

    她垂下头,背过身去,再没看长恭。

    面对兄长,连笙两眼通红,问他:“兄长方才过的话,可是当真?”

    长青点头:“当真。”

    “既然当真……”连笙一眨眼,眼泪自眼眶里倾出,道,“我想离开京都。”

    话不大声,但教身前长青,身后长恭,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长青一愣,继而道好:“你想去哪里。”

    连笙心间辗转缠绕,忽而忆起曾在西山桃墓的那个午后,为开解沈璧,曾于白羽的琴声里做过的那个梦。梦里有与长恭一样面孔的少年,祁山顶上桃花灼灼,梦境的结局,少年逃了婚去找她,要带她走。

    于是连笙低了低首,问道:“可否能去祁山?”

    一声叹息伴面上微微笑意,长青缓缓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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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笙以为长恭会留她的,可是他没有。

    那一日当着少阳、她与长青的面没有,往后便更不会有。

    连笙心灰意冷,回去后就只留在客栈里等着,等与长青约好的日子,离开京都。因长青封有爵位在身,此一远行,也不知何时归期,是以要向朝中告备,故而拖延了一些时日。

    行期定在初四,初五长恭与少阳大婚之期,连笙不愿在这一日再留于京都。

    于是相约,初四清早,辰时以前,南城门见。

    连笙忍着不再去想长恭,她要走了,从此以后天涯陌路,他是他的镇国公,新驸马,皇上不再忌惮,往后再无性命之忧,而她便只做她的江湖客,浮萍于水,漂泊余生。可是初三那晚的夜里,她却终究仍是按捺不住,偷偷跑去了卫将军府。

    夜深人静,鬼也睡了,她走前的最后一夜,还是想要见他一面。

    卫将军府里四处张红,窗门上皆贴了硕大“喜”字,教屋檐底下大红灯笼映着,喜气洋洋,也映出连笙形单影只。

    她闭了闭眼不再去看,顺着旧时的路,翻去了长恭的院子。

    长恭房中,他人正在榻上熟睡。连笙轻手轻脚地靠近了,见他梦里安然睡颜,嘴角还伴着轻轻浅浅的笑,心中竟像是被攥紧了般的绞痛。

    他应是做了个美梦,这样微微笑靥,可是梦见了大婚……

    连笙黯然垂眼,转身要走。

    然而压抑不下的念头,想要俯身吻一吻他。就只最后一吻,这数年间辛酸快乐,应当好好与他告个别,只是一吻,吻过便成陌路人。

    想着,仍旧两眼凝泪,转回了头。

    长恭睡得深了,一动未动,连笙静悄悄坐下,坐于他的床沿。

    匀净的呼吸伴着胸口微微起伏,那一夜江州雪夜,亦是贴身的起伏……连笙撇了撇头不再去想,可是当她俯下身子,正要靠近他的当口,眼角余光,倏忽却瞥见他手里攥的两样物什。

    即便外头无星无月,夜色漆黑,也于夜中泛着润白的光,映入她的眼。

    一块是玉佩,长恭的贴身之物,一支是簪子,她从未见过的。

    长恭一手紧紧攥着,即便熟睡了也未曾放开分毫。连笙骤然的心痛至极,她想,长恭能有什么簪子呢,她随他身边多年,从未见过这支簪子,只能是少阳的了。

    不是少阳赠他,便是他要赠给少阳的,定情信物。

    这一瞬深到极点的心痛不堪,连笙再不能支撑,两眼泪落,出了他的屋子。

    将军府里一切仿佛如故,仍有成排的樟树,隔了一堵院墙,便是她曾住过的院。这里曾经,哪一株樟树她没爬过,屋顶连片的瓦,哪一片不认得她。

    可是树已换了,房子翻了新,她要走了,也再不回来了。

    连笙几乎是踉踉跄跄翻出了将军府。

    她没有再回客栈,也没去南城门,觉得自己已无颜面再见长青,也不想再见。

    心死之际,她于子夜的街头游游荡荡,却是晃回了破庙。

    这座破庙,她第一次见到长恭的地方。

    庙前石阶冰冷,连笙缓缓躺下了,眼前的路还是旧日模样,回想那一天,她单脚踩在身下这块石阶上,端着破碗,威风凛凛地散铜钱,在底下乞丐们巴望的眼神里,春风盈面,眼角余光蓦地一瞥,见到路上策马而来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像镀了金光,穿过她十六年的旧梦,出现在她眼前。

    从此这一生羁绊,至死方休。

    是她没有办法,是她太过怯懦,没有办法看他鲜衣怒马迎娶别的姑娘,也没有办法承受这一切。她一生执念,都是虚妄,他到底,还是没有多么爱她。

    心里像是有个影子,渐渐剥离了,带走了她全身的气力,余下那个空洞开始发疼,渐渐渗透蔓延,直至剧痛。

    连笙眼前夜空渐而迷离,竟从沉沉夜色里,透出淡淡天光来。

    那天光渐明,瑰丽变幻,连笙忽然听见耳旁穹顶上空,声声鹤唳。

    感到神魂离开了身子,闭眼前的最后一刻,她蓦地忆起那一年元宵,与长青河畔放灯。那只被沈璧一箭射穿的天灯,没能飞上天去,而后竟也忘了再放一只。连同她写在天灯上的愿景,那些长久岁月里的殷殷祈盼,经年累月的梦啊,终究也没能上达天听。

    也许便是命吧。

    这世上,终于再不会有人记得,当初自己是如何一画一画,满怀憧憬和坚定地写下那些话:

    与君知,无决绝,生同衾,死同穴。

    再见长恭。

    也许,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