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鬼在知道钟浚能看见它之后, 骤然变得束手束脚起来。

    它不好意思地把手收回来, 面对面与钟浚蹲在一处，纤白的手指绞在一起, 一双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地看着钟浚, 结结巴巴地，“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能看见我的人。”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鬼”钟浚在心里回了一句, 没有出来, 他举着手里的花灯向鬼示意，“让一让。”

    “啊, 哦。”鬼乖乖换了个地方蹲, 双手环抱着膝盖，下巴也抵在膝盖上，微微抬着眸，静静在不远处看着他。

    钟浚没有管它, 摸出火折子继续之前没做完的事情。

    这次没有鬼捣乱, 白烛终于顺利点亮了，微橙的烛光如同一层暖色披风，把洁白的花灯熏染得温暖了很多。

    鬼大睁着眼睛看, 的烛光倒映在他眼中，形成了两簇可爱的火苗。它似乎真的很喜欢这个花灯, 忍不住再次喃喃道，“好漂亮的花灯啊。”

    钟浚已经站起来, 准备走过去把花灯放进水里了，听到鬼的声音后，他顿住了脚步，侧过头去看它。

    鬼也发现了他的眼神，抱着膝盖的手臂下意识紧了紧，恨不得蜷缩成一团的样子，显得它更加怯弱无害。

    虽然心里知道，这鬼能吓走水鬼，绝不会是什么脆弱的存在，但钟浚还是被它过于无害的表象给欺骗到了，他看着手里的花灯，突然觉得当着鬼的面将它放进水里飘走有点残忍。

    若是换一个人，还有可能在他走后偷偷把花灯据为己有，但钟浚知道眼前这个鬼绝对不会。

    景姒太子过世已经一百多年，早已不会有侍卫在雍都汋水边等待着百姓们送给太子的花灯，与其让花灯随水漂走，不如将它送给鬼……

    “你喜欢？”钟浚心里暗暗叹一口气，走过去蹲在鬼面前，把花灯托举到它眼前，“喜欢就送给你。”

    鬼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它眼底有迟疑，“真的吗？送给我…”

    “真的。”钟浚第一次觉得一只鬼可怜，心里突然有些酸涩。

    不知道该什么，他把花灯放在一块平整的鹅卵石上，就转身走了。

    鬼惊喜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谢谢哥哥。”

    哥哥？钟浚脚底一个趔趄，陡然扭过头去看它。

    人死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变成鬼了之后就是什么模样，所以很多孩童模样的鬼其实有可能已经有几千岁了。

    这只鬼虽然只是少年模样，但它身上穿的衣物，钟浚隐隐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那是几十年前的款式了，因为过于繁复，现在已经很少见了。

    被一只至少五十岁的鬼叫哥哥，钟浚心里的复杂可想而知。他回过头，发现那只鬼已经欢喜地把花灯抱起来了，举在眼前看。

    它看到钟浚扭过头来，弯唇笑了起来，眸子亮晶晶的，笑得很好看，又了一句，“谢谢哥哥。”

    钟浚对着这样一只鬼，实在生不出什么气来，他干巴巴地了句“不必客气”，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钟浚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丛林里，鬼依旧站在原地，像捧着一斛珍珠一般，心翼翼地捧着那一盏花灯。

    它搬到这里之后，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坐在河边看花灯。

    但花灯并不是每天都有的，而且，就算花灯漂满了河面，那也都不是它的。

    没有一盏是它的。

    不过从今以后就不一样了，鬼把花灯举起来，它也有属于自己的一盏花灯了。

    暖光照在它巧的脸颊上，让它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富家公子，而不是汋水河边的孤魂野鬼。

    那只方才骚扰过钟浚的水鬼从河里慢慢爬出来，它不明白这盏灯哪里特别，让鬼如此另眼相看。

    它浮在水面上，突然灵机一动，从河里捞出一盏牡丹花模样的花灯，端详了一会儿之后，满意点头。

    比起素白单调的莲花灯，这一盏有层层叠叠的花瓣，还染成了鲜艳的红色，中心的红烛还剩下一大半，像明艳的花蕊。

    任谁来看了，都会更喜欢这盏牡丹花灯的。水鬼这样想。

    托着牡丹花灯，水鬼慢慢飘上岸，凑到鬼身边，献宝一样地递给它，“寒，这个，更好看。”

    鬼死了以后，就没有生前的记忆了，运气好的可以从墓碑上知道自己的名字，若是运气不好，连墓碑都没有的，连名字都得自己取。

    寒就是鬼给自己取的名字。

    寒顺着水鬼的手看过去，那一盏牡丹花灯与莲花灯此时正摆在一起，一眼就可以看出，无论是材质做工还是外形，牡丹花灯都比莲花灯要好上很多。

    莲花灯在牡丹花灯面前，就像是衣衫褴褛的丑丫头，被突兀地拿来与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姐对比，差得实在太远了，几乎没有可比性。

    似乎…它的莲花灯真的不如牡丹花灯好看。寒一瞬间意识到这一点，它有点失望，还有点生气。

    把莲花灯放在背后，寒把牡丹花灯推远一些，“再好看也不是我们的，快放回去。”

    水鬼知道寒跟大部分鬼不一样，总是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原则。

    它失望地摇摇头，随手把牡丹花灯放进水里，花灯一入水便漂动起来，顺着水流往下，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两只鬼的视野里了。

    “阿淼，你娘亲最近来看过你吗？”

    水鬼叫阿淼，是它娘亲来到水边给它烧纸的时候叫它的名字，它才知道的。

    阿淼不能离开水太久，但它又不愿意离寒太远，所以就把一只肿胀的脚泡进水里，坐在岸边，跟寒话，“昨天你睡觉的时候，她来过了。”

    “她了什么？”寒也坐下来，把花灯放在膝盖上，一连问了几个问题，“这次有没有带点心？上次桂花味的那种。”

    事实上阿淼的娘亲只给它带过一个点心，阿淼分给了寒一半。

    那都是五年前的事了，寒却还一直记得那半块桂花味的糕点，香甜软糯。从那以后，没过几天它就要问阿淼它娘亲来没有。

    阿淼的情绪不高，话也恹恹的，“她她终于又怀上了，以后可能都不会来看我了。”

    “……是吗？”寒隐约知道自己错了话，但又不知道哪里错了，只是陪阿淼肩并肩坐着，半晌，才，“那以后都吃不到桂花糕了。”

    阿淼似乎有些生气了，“寒，你是饿死鬼吗？怎么就只知道吃？”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鬼。”寒这次知道阿淼生气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它，只能呐呐低语，“可能，真的是饿死鬼吧。”

    阿淼看着它懵懵懂懂的表情，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但最多的还是憋屈，它站起身来飘进水里，慢慢往下沉，“我要睡了，寒晚安。”

    “……晚安。”

    没有玩伴了，寒抱着莲花灯，慢悠悠地飘起来，往钟麓山最高的那棵树飞去。

    它在那棵树上用竹子做了一个竹屋，树很高，枝叶也很浓密，站在下面发现不了竹屋的存在，寒住在这里觉得很安全。

    它从窗户飘进去，竹屋里只有一张老旧的木桌，寒不会做家具，这张桌子还是钟麓书院里废弃了以后，寒捡回来的。

    把花灯珍重地放在桌上，寒趴在桌边看它，看着看着，又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花灯，心情又愉悦起来。

    因为太兴奋了，寒一点睡意都没有，它往窗外看去，月亮已经落下了，此时外面是稠密的黑，一丝光线都没有。

    黎明之前，往往是最黑暗的时候，也是鬼们魂力最强的时候。

    寒突然想起钟浚。

    它认得钟浚的衣裳，知道他是钟麓书院的学生，按照他的脚程，此时应该还在半路上吧。

    钟浚能看见鬼，一般的鬼由于魂力太弱，根本无法对活人造成损伤，所以钟浚才能平安活到现在。

    但此刻是阴气最盛的时候，钟浚在百鬼间穿梭，难保不会出事。

    一想到这里，寒就坐不住了，它把花灯留在竹屋里，又从窗户飘了出去。

    沿着钟麓书院的方向，一路找去，寒终于在一片低矮丛林里找到了钟浚。

    大概是天太黑的缘故，钟浚已经偏离了回书院的方向，迷失在密林里了。

    但也因为四周一片漆黑的缘故，他看不见一只山一样的恶鬼，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寒匆匆忙忙地飞过去，往那只恶鬼头上拍了一下，“滚！”

    恶鬼睁着一双红眼睛，被寒拍了之后，闪烁了一下，它似乎很畏惧寒，一点也没反抗，身体慢慢隐没在黑暗里，离开了。

    寒松了一口气，还未去查看钟浚的情况，就听到钟浚的声音，似乎是在叫它，“是你吗？在河边的那个…”鬼？

    寒知道他猜出了自己，也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哥哥，是我。”

    钟浚沉默了一会儿，才克服了某种心理障碍地，“我迷路了。”

    寒当然知道他迷路了，但看钟浚一副不想提的样子，也就识趣地没提起。

    它凑过去牵着钟浚的手，笑着，“牵着我啊，我带你出去。”

    钟浚顺着牵引的力道，大概知道了寒站的位置，他手背上有一片冰凉的触感，意识到那是寒的手，钟浚竟也没有反感。

    他反手将寒比他很多的手握住，低声道，“谢谢。”

    “不必客气。”寒摇摇头，意识到钟浚看不见，赶忙出声道，“哥哥，我叫寒，你以后可以这样叫我。”

    刚刚钟浚没完的话，它显然知道是什么。

    钟浚一时觉得尴尬，他从来没有把鬼当做需要尊重的存在，这还是第一次知道一只鬼也是有名字的。

    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后，钟浚又觉得自己可笑。

    鬼是人变成的，是人都有名字，鬼当然是沿用生前的名姓了。

    他不由得羞窘，意识到身边的这只鬼是不一样的，是跟人一样有名有姓，有情绪的。

    “我叫钟浚，你可以叫我钟浚，也可以叫我哥哥。”

    “哥哥。”鬼立即甜甜地叫了一声。

    钟浚这次总算没有丝毫抵触地接受了。

    有寒在，鬼都离得远远的，钟浚耳边清净了很多。

    一人一鬼在林间穿梭了许久，天边破晓时，他们刚好到达钟麓书院的山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