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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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的光景一眨眼就过去, 到了赏梅宴的日子。

    一大清早, 丹枫和燕草两个就赶忙替娇娘梳洗扮, 只是自就爱懒床的娇娘仍是在被窝了好一阵磨蹭,意识还模模糊糊地就被丫鬟们裹得严严实实登上马车。

    若要问娇娘一年里哪一日最难熬, 那定是今日了。上了马车迷迷瞪瞪的娇娘还在心中想着, 这宫里怎么就不愿意春日赏花、秋日赏花, 再不济夏日赏花捏着鼻子也就忍了,非要这冷不叽叽的大冬日去赏劳什子梅?

    自从娇娘去过几次赏梅宴, 连带着她对梅花的观感都下降不少。

    车子一路晃晃悠悠至宫门前, 娇娘也醒困醒得差不多了。

    到了这里, 马车便不能再往前, 一众贵女都得下来自己走进去。

    两个丫鬟搀着娇娘下了马车,随着人流中进了第一道宫门, 宫中的太监和宫女已经等在那处。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走到外殿, 这里便是留给贵女们的丫鬟婆子的落脚处,再往里他们是不许进的。今日来参宴的一众贵女都是轻车熟路, 留下丫鬟们径直跟着宫人走了。

    娇娘一路上本是走在中间,慢慢就缀到后头去了。她也不急,反正还有宫人殿后,她丢不了。只是等到入了殿, 寻座位时, 她才觉得好似不妙——她来得晚,也不知该坐哪里。

    引路的宫人已然停在了殿外,未曾跟进来, 至于殿内本就立着的那些宫人俱是垂首低眉,并无人出来引导秩序。

    她站在入门处,环视了一圈,似乎也不是按照家中品级落座,那就是随意坐的喽?想着,她就试探性地朝着一边的空位走了去。

    那边先前坐下的两位贵女于她都有些面生,只是看着性子倒还和善,见着她都是微笑点头。娇娘自然也回了个笑容,顺势坐了下来。

    殿内一众贵女都是三五成群凑在一处儿话,唯独娇娘这边,十分安静,但她们三人却都很自在的模样,相觑一笑。

    还没搭上话,娇娘身边便又落座了一人,未来得及看清模样,鼻尖先闻到一阵淡淡沁人的幽香,徒生好感。

    殿内蓦然沉寂了一瞬,才又慢慢恢复喧闹,只是娇娘无端觉得好些人都在朝这处看过来。

    “韦娘子。”娇娘另一侧的那名贵女略带了些恭敬地柔声唤了一句。

    娇娘这才看见适才落座的人原来是韦家的二姑娘韦秋雅,也就是太子定亲两年即将过门的未婚亲。

    韦秋雅面容恬淡,五官精致,嘴角微微含笑,气韵风华,周身的气质不必多,但最显眼的还是那双水杏似的眸子脉脉含情,仿佛萦绕着亘古的情思,叫人一眼深陷其中。

    “韦娘子。”娇娘盈盈一笑对着她颔首,韦秋雅亦是回笑。她二人俱是世家后代,往常也有照面,虽不算熟识,却也比点头之交好上一些。

    韦秋雅与太子的婚事定在了明年开春

    正巧坐在了一处,也便起话来。今儿韦秋雅出门的时候车子出了些故障,故而才到了晚了一会儿。

    才了这个,前头顿时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就是一声——

    “清源公主到,清惠公主到——”

    大公主清嘉已经出嫁,今日这样的场合便只有她们二位了。

    清源走在前头,精致白皙的下巴傲然上扬,看人也是眼尾下扫,着实让人看着不喜。跟在她后面的清惠却是一张温雅笑脸,对着殿内落座的贵女们轻轻颔首。

    清源侧身看着,眼中闪过不屑,就她惯会做人,跟皇后所出的清嘉一样,装模作样!

    闻见身边姐姐的冷哼,清惠面不改色,反正二姐一贯如此,谁都不放在眼里,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底气,可能只是因为愚蠢吧。

    两人入了殿就各自分开,清源独自坐在一边,清惠则是坐到了嘉善身边,她与嘉善似乎很是熟识。这也不奇怪,嘉善出身和郡王府,乃和郡王嫡女,与三位公主从一起长大,那时清源就与她们不甚和睦。

    只是两人才坐下,通禀的太监再次高声唱道:“德妃娘娘到——贵妃娘娘到——贤妃娘娘到——”

    今儿的主座来了。

    贵女们这一回纷纷起身,向着三位娘娘行礼。德妃坐在最中央,叫了起。

    对着一屋子花团锦簇的娇娇贵女们,三位娘娘俱是笑得和善,对嘉善几个熟识的还专门挑拣出来嘘寒问暖了一番。

    有意无意地等到一圈人都问得差不多,德妃才像是刚看见似的,惊喜道:“韦家娘子怎么坐在后头了,本宫一时还没看见你。还不快给韦娘子上座!”

    后一句是对着殿里的宫人呵斥的,只是在场的众人都知道德妃与太子一系的嫌隙,当然不觉得她是真心喜欢韦秋雅,但总归和她们关系不大,也乐得作壁上观。

    闻听德妃起自己,韦秋雅落落大方地起身,先是对着德妃并两边的贵妃和贤妃行了一礼,才轻启樱唇:“多谢德妃娘娘。”

    除应谢之外并无多余的话,她是未来的太子妃,于品级上与三位娘娘并无差别,非要她们是长辈也算牵强,只不过如今还未成婚她才照着闺中礼仪行事。虽是伏低,那通体的淡然气度却是叫德妃看得十分刺眼。

    给太子选妃的时候,皇帝已经越发不待见太子,将全副心力放在培养大皇子身上了,因而这太子妃实则是皇后与杨家定下的,选的这位韦秋雅乃是长安世家韦氏的嫡二女,秀外慧中、淑雅从容,很得皇后的欢心。

    相比之下,大皇子妃便要逊色些了,虽然大皇子妃亦是皇帝与德妃精心挑选的,然而世家底蕴深厚,养出来的姑娘自有一番他人难及的气度风范,每每叫德妃见了韦秋雅就暗地里咬牙。

    “韦娘子不久就要大喜了,本宫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今儿正巧见着,幽兰!把本宫备的礼送给韦娘子!”德妃面上笑得亲热,只话里总有些叫人不舒坦,“只是本宫多一句,韦娘子这性情着实疏淡了些,嫁了人以后可得改改才好。”

    她一径笑着,的话可没面上那么和气,这是故意拿韦秋雅对她冷淡排揎韦秋雅呢。还有这当着众人的面送礼,左右两边的贵妃和贤妃一听就皱了眉,德妃这是又暗地里吭了她们一把。先不这礼本来就轮不到她德妃送,这是当着韦娘子的面摆长辈的谱儿,可她又不是韦娘子正儿八经的长辈,这样做实在难看!

    而韦娘子若是接了这礼,她们俩面上就不好看了,若是不接……

    “有劳德妃娘娘挂记。”韦秋雅面上仍是八风不倒的淡定,对于德妃的话仿佛丝毫没有反应。

    待看到德妃的宫女捧了一只匣子过来,才忽的开口:“娘娘恕罪,这礼臣女收不得。”

    德妃是面色当即微变,轻缓地吐出一声:“哦?”

    殿上的众人也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就拂了德妃的面子,先是一愣,接着就坐直了身子准备看好戏。

    贵妃和贤妃也是没料到韦娘子真的会不接,暗暗相觑了一眼,等着韦秋雅话。

    “回娘娘,当年臣女订婚时娘娘已经送了贺礼,今日若是再收一遍,别人该嫉妒臣女了。”韦秋雅声音淡淡,却是给了德妃一个台阶下。

    终归是不接她的礼,德妃的面色青白交接,嘴角的笑都隐去了,瞧着韦秋雅的眼神越发不善。

    殿内因着她的话静悄悄的,谁也不敢出声。与韦秋雅相熟的几位贵女皆是满面的担忧,今儿皇后不在,德妃为大,万一做出点什么事,都是韦秋雅吃亏。

    德妃动了动嘴,将要话,一道轻柔的嗓音就响了起来:“还是你想得周到,德妃姐姐也是见了你高兴得有些昏头了,不过德妃姐姐,韦娘子得正是,你不能当着这么多娘子的面偏宠她一个人吧!要我,那也别吝啬了,没得叫人看了笑话,丁柔儿,你去库房给诸位娘子各挑些东西来。”

    有了贤妃帮腔,本来德妃在韦秋雅面前摆长辈架子的这份礼一下子成了三位娘娘给进宫赏梅的贵女们的赏赐。在贵女们那里承了个好名声,还连带做低了德妃。

    德妃恨得咬牙,可这时也不好再什么,只对韦秋雅不耐地摆摆手,也不提让她来前头坐的事情了。在眼前岂不是叫她看了更心烦!还有贤妃,一向是个少话的,今天居然会替韦秋雅出头?念及此处,她眼角余光看向贤妃,然而贤妃却是闭了口,端起茶来,似乎定主意不再发话。

    韦秋雅淡淡一笑,坐了回来。一侧脸便对上娇娘不带异样的微笑脸庞,在一众望过来或惊异或担忧的面孔中十分显眼。

    顿了一下,韦秋雅才朝她抿嘴露出一个有几分真诚与平素的依然大方不太一样的笑脸。

    娇娘眨眨眼,也对她扯了扯嘴角,抬起眼来,恰好对上了最前头清源看过来的冷眼,却只淡扫了一下,就若无其事地移开。

    清源公主不喜欢她这件事在圈子里早不是新鲜事,只不过那些子针对的手段没从她身上逃过什么便宜罢了,她一向懒得理会。

    德妃在韦秋雅这里吃了瘪,兴致也降了许多,强自撑着笑颜又了一会儿别的,看了看贵妃、贤妃,她们都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不禁心里更憋屈了几分。

    坐在阶下的清源方才原原本本看了一场,这会儿也是心情不舒畅,冷嗖嗖的眼神不住朝娇娘和韦秋雅的方向射去。

    片刻以后,德妃身边的大宫女径直走到众人面前:“诸位娘子,可以移步花厅赏梅了!”

    ***

    宫里的梅花一丛丛修剪得极好,墨绿色的叶子托举着数枚殷红似血的花朵,映衬着天外的寒冷,将那毅毅凛然不惧霜雪的风骨展现得淋漓尽致。

    凑近了,还有沁人心脾的隐隐幽香袭来,和着冷风钻进鼻腔里,把这梅香衬得更加妖冶夺人。

    总是心里着不喜欢,娇娘还是忍不住抬脚凑过去看了一阵儿。

    过了瘾才回到四面挡风的花厅里,如她这般有逸致的娘子并不多,大半都止步在烧了炭盆的花厅中闲聊,这样冷的天气她们来赏梅宴绝不是单单为了看花的,只是个对外宣扬的名头罢了。

    “崔娘子,快捂捂手吧。”见她回来,韦秋雅将自己的手炉塞进娇娘怀里,又握了握她冰凉的手。

    娇娘有些惊诧,只是韦娘子一番好意,她点点头道了谢便揣着手炉站在了一旁。

    韦秋雅的父亲在朝为官,是实实在在的杨氏一派,这边围上来与她话的也俱是同属太子一系的娘子们,只娇娘一个在其中格格不入的样子。

    她们正着话,娇娘便四下里随便张望着看,谁知一错眼就又对上清源隐含凶恶的眼神,这一回她没再避开。

    因为清源信步朝她走过来了。

    两个她最讨厌的人凑在一块儿,清源心里气不一处来,看着谁都想找找麻烦。

    “呦,什么时候崔娘子跟咱们未来的太子妃这么亲近了?”

    一出口便是尖酸刻薄的语气,叫人不禁皱眉。

    清源的声音不低,花厅的人几乎都听见了,立时转脸看过来,只是见清源公主一副明显找茬儿的模样,都静悄悄的压低了声音。嘉善方才见到娇娘从外头进来,正要来寻她,这会儿听见清源的话不由住了脚。

    娇娘不欲理她,但眼下花厅里众人的视线都若有若无落在她身上,便冷了脸淡淡道:“今儿恰巧与韦娘子坐在一处,有劳公主惦记。”

    这副云淡风轻的做派叫清源看着更是刺眼,看向娇娘的眼中也盛满了恶毒:“对了,前些日子听闻崔娘子跟雍乐侯一起逛长安城来着,不知道有哪些好玩的去处?本公主还没怎么出宫游玩过,以后有机会一定也要去看一看呢。”

    先不雍乐侯在她们这个圈子里的名声很不怎样,只娇娘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若是平白无故传出与外男私下里一同游玩的风闻,纵是大周民风开放,也终归是个有损闺誉的声名儿。清源就是故意要这么,引着众人朝这里想。

    果然,听见了这个一众贵女的目光都聚到了娇娘身上,雍乐侯满长安闲逛的事儿她们先前也有耳闻,只是不知道原来还带着崔家娘子一起,想到雍乐侯那混不吝的名声,连带着她们看娇娘的神情都有些不一样了。

    清源见状自是得意得很,不是你们崔家最有清名,她倒要看看今日崔家有个这样的女儿还怎么维持这个清名!

    娇娘自她开口便是蹙紧了眉,她猜到了清源要找麻烦倒是没想到她会拿这个做筏子,不过心里却不是很担心。

    侯爷或许早想到了这个,许是先前在慈恩寺时候她与他随口的那句“你不要名声我还要呢”他听了进去,特意请了白雨萱一同,这样外人也不出什么来。

    然而也正是因着心里清楚,娇娘再看清源那得意洋洋的鄙夷之色,无端生出一股厌恶来,这人怎么能心眼儿这样坏?

    见娇娘一直不话,清源更觉得是自己抓住了她的死穴,不由地兴奋起来:“怎么崔娘子不愿意么…呀!莫不是本宫错了话!”装模作样地高声惊叫一声,清源还做作地伸手掩住嘴,只是那嘴边抑制不住的讽笑遮也遮不住。

    娇娘本不想搭理她,然而清源这般作为实在欺人太甚、得寸进尺。周遭围观的贵女们已经窃窃私语起来,即便众人心里对清源的话都有几分迟疑,但是看娇娘没有反驳的意思也不免认为可能是清源中了什么才会哑口无言。

    当即娇娘面上更添几分怒色,冷冷地盯着清源,声音还是平静的:“清源公主不知从哪里道听途来的一通胡话,娇娘本不欲辩驳让公主失了颜面,然公主既然咄咄相逼,为着娇娘自己的名声,娇娘也不得不站出来明真相了。”

    被娇娘眼中的寒冰惊骇住一瞬,清源恼怒地逃脱她的视线,半晌才意识到她在什么。道听途?失了颜面?明明这是她崔思璇的丑事!应该是她害怕,她求饶!

    又惊又怒的清源转头看向娇娘,娇娘依旧面若冰霜,似乎正等着她发疯质问,失了仪态。

    周围的一众贵女此时也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处,先前还觉得或许真有其事,但是现下听见娇娘方才的话顿时心里又动摇了起来,因此也都竖起耳朵想听一听娇娘口中的“真相”是什么。

    没等到娇娘,倒是另一道清亮柔和的声音乍然响起,是韦秋雅!

    “原来清源公主是想知道这件事啊,不巧我也同崔娘子一起出外游玩过,只是不像公主言语中的那样只有雍乐侯和崔娘子,与我们同行的还有一群人呢。这又不是什么私会,只是我们同龄的玩伴相约罢了,想来公主殿下出席过的这样场合也不在少数吧?”

    没错,大周的同龄子弟们相约出游很是平常,尤其是勋贵世家中一同进学的郎君娘子都有,平日出外举宴共饮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比如嘉善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聚上一次,是一样的道理。

    韦秋雅直接将这事挑明了,娇娘与雍乐侯根本不是私会,一起还有那么多人。更何况,他们去的又不是什么私密的地方,反而是人声鼎沸的喧闹之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就是年轻人凑热闹罢了。

    自然明白这些道理的围观贵女们很快把异样的眼神投向清源,既然崔娘子立身清正,那清源公主先前一番话可就值得琢磨了。大家谁都不是傻子,由着别人借刀。

    如意算盘被人碎了,清源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死死咬住嘴唇,正待要话,娇娘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她素来待人和善不代表她会由着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踩她,清源公主这般针对她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清源公主,今儿的事情您总该有个法,您自己误会了事,但是是非不分便当着众人的面污蔑于臣女,这可不是事了。姑娘家的名誉何等重要,想必公主不会不知道吧。”

    她自然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拿这个来对付娇娘。

    然而要她给崔家这贱人道歉?做梦!

    一股滔天的怒火从胸中涌起,清源顿时也不在意方才脸上被拆穿时火辣辣的尴尬之感了,当即一甩袖子冲着周遭围观的贵女们怒喝一声“看什么看!”就径直出了花厅,来不及反应的宫女过了好一会才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清源拂袖离开好一会儿,花厅才渐渐恢复了原本的热闹,但似乎又有几分不一样了。

    娇娘先是转身对韦秋雅道了谢,接着才笑盈盈:“之前与韦娘子相交不深,今儿却是有缘了。”

    韦秋雅也是先有几分暗暗诧异她的胆识,仔细一思量好似又觉出几分味儿来,韦氏乃是长安本地人,自是与崔氏不一样,这样的底气崔氏有,她韦氏却没有,今日她之所以敢替娇娘话,也是因着她的身份不大一样了,嫁给太子便是意味着与含象殿势不两立,所以她敢。

    思及此处,韦秋雅本就真诚的笑容里更带了两分真心:“崔娘子的是,今儿我也觉得与你很是亲近呢。”

    同命相连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噗呲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