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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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来了。”

    几日不见,池塘边的芦苇已窜得老高。归来的大雁在空中盘旋, 湖水是淡然闲适的浅蓝, 绿头鸭带着她的儿女, 不时低下头啄食浅水的鱼虾。

    初春早已来了;从花朝那日起就知道了。眼下这话, 似乎只是为了破过于静谧的气氛。

    岸边拴着一只仅容两人乘的船,远处漂浮着几朵带褶皱的荷叶。

    “阿罗, 我们来划船吧。”沈云梳脸上不是孩童的兴奋,而是一片坚定。

    她想坦白些什么。都别再装下去了, 可供挥霍的岁月还有几年, 怎能将光阴荒废?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即使前路忐忑, 也是甜蜜的煎熬。

    顾玉琦微笑不语。

    她穿着云锦广绫上衣, 下身是杏色长裙,绣着细碎的花。金色薄纱, 紫色暗纹,无一不透露出皇家女儿的风姿。只没像往日一样选择宽大的裙幅, 以方便在田间行走。

    管事见她不答话,只得代为问道:“要不然二位分别乘一只船, 我让两位姑娘来划桨?”

    沈云梳摇头:“不用了,我会划船。”

    管事略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又向顾玉琦的方向望去。见她默许, 只好由她们去了。

    沈云梳率先踏上木船, 船头微微晃了一下,顾玉琦心中也揪了一下。明明知道不大可能出事, 然而看着她站在那,在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中显得如此渺,便止不住心忧。

    却见沈云梳伸出手来,似乎是想拉自己。摇了摇头,道:“我自己来。别到时候把你一起拽下湖喂鱼。”

    给她们取来一壶茶,一盒点心的管事此刻微微笑了。

    沈云梳却认真地:“就算掉下去,只要和你在一块,就没关系。”

    “你这人,好没意思。”顾玉琦面带无奈,却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云梳的五指依旧比她短了一截,仿佛长不大似的。然而此刻,握着自己,却格外让人心安。

    顾玉琦想,一生中也许会遇到不止一个让自己中意的人。所以,何必拖她下水?

    然而 ,遇见你之后,大概再没有人能让我怦然心动了吧。

    眼见两位主子安稳地坐下,解开绳索,前后划了起来,管事才安心领命离开。

    天空一碧如洗,城外重峦叠嶂,怎一个壮阔二字写得。眼前人桃花簪垂下长长的银流苏,被轻暖的阳光镀上几抹金辉。远处云海洁白,仿佛仙境入口。

    “到秋冬时节,芦花白似雪,又像一丛丛羽毛的时候,我们再来看。”

    “......好。”

    当初你指着荷花池,来年夏天来王府看菡萏。眼下你又讲,等枫叶红了,来庄中看芦花。

    一年四季,风花雪月。都比不上你;重要的不是景,而是陪伴在身边的人。可我已不是爱做梦的姑娘了,生活不光是琴棋书画,还有柴米油盐。永阳长公主是皇家人,阿罗又何尝不受约束呢?长公主至少还有天下最尊贵的人来撑腰。

    “突然想到那首诗: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片片飞,飞入芦花都不见。”看着面前人疑惑的眼神,沈云梳随意找了个由头。

    “云梳不如也给我作首诗吧。”

    “好。”沈云梳认真地看着她;或者不如凝望更恰当些。“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许久的静谧。微风轻拂,几滴水珠溅到二人的裙摆上。

    “让你作诗,你却拿前人的词句来糊弄我。”

    “只是觉得这诗朴实明快却又委婉含蓄,极应景罢了。”沈云梳双目清明而坦然,“方才管事介绍,两个姑娘过日子也不是不可以;你她们是真心相恋,还是只是搭伙生活呢?”

    “......大概是真心吧。其余人也没这样。不过这事别外传,免得成为他人攻击你我耽误姑娘家的把柄。”

    顾玉琦活得很累。连庄中两个不知名姓的姑娘都要顾忌会不会授人把柄,更何况跨越雷区。然而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她从不遗憾生为父王和母妃的女儿,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把柄......”听了前日先生之言,我知晓你心中顾虑,不疑你故作矜持。然而有些事可以静待时光来解答,有些话得摊开了讲。古今皆有诗人吟颂缺憾的美,然而抱着遗憾与悔恨,了此余生,该是多么悲哀啊?“阿罗,你那么聪慧,肯定早已猜到了什么吧。”

    她不等对方回答,接着了下去。“听完我的话好吗?我一无所有,唯余满脑子的痴心妄想。我明白你的心意与我相同,如果你答应,接下来的路,我们一起走下去。”

    “我无法许诺别的;只能保证这颗心不变。都世上男人贪新厌旧,女子却长情。我不知道这法对不对;然而我要是违背了对你的誓言,天雷劈,不得好死。”

    “我心悦你。”

    顾玉琦怔怔地坐在那儿,双唇颤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桨也忘了划,沈云梳也停下手中的动作,木船就这么停在湖塘的正中央。

    绿头鸭一点儿也不怕人,盯着旋的船不知在沉思些什么。碧蓝的波纹,仿佛妙手的绣娘织出的娟裙,又似乎在诉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左边是高高的芦苇丛,遮挡住了鳞次栉比的房屋、青葱的田地、院中的炊烟、垂髫的童言稚语......一切的一切,都消失殆尽。天地那么大,就只剩下她们二人。

    空气静到了极致。

    “第一眼见到你,就觉着,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后来逐渐发现,你虽然没选诗词课,文采却很好;丹青更是极妙。无论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宁静景致,还是‘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均’的庄重丽人,自你笔下描绘出来都栩栩如生。那日望月楼中,你一舞翩若惊鸿,再无人可比,也偷了我的心。”

    “在外,你永远是雍容闲雅的气度,华美贵重的衣饰。然而你会羡慕篱外的野草,有牡丹的仪态,却甘愿做栀子。你重情又善良,会想尽办法帮助祝姐姐达其所愿,也不嫌弃我低微的身份,折节相交。一开始我常常想,自己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爱重?也不知何时,这份感情变了质,也许是从我们共同筹备山庄事宜的时候开始吧。”

    沈云梳垂下眼睑,为对面人续了一杯清茶。茶并不名贵,甚至有些涩,饮尽才能品到一丝甘甜。食盒中摆着红豆糕和绿豆糕,松软而细腻。

    顾玉琦沉默着。沈云梳却不感到十分煎熬;并不是有把我对方会答应,她想,如果阿罗拒绝了,她该会很心痛吧。

    然而更心疼。

    “你先别忙着拒绝,也别忙着答应;好好想一想。如果最终不舍得让父母家人伤心,我也......能理解。”

    顾玉琦美艳的面容纹丝不动,唯有弯弯的睫毛偶尔抖一下,似乎确实在认真考量。沈云梳屏气凝神,不敢惊扰了她的思绪。然而泪珠不知何时盈满,眼眶似乎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微微一眨便落了下来。

    顾玉琦抬起头,看着一滴泪珠从她秀气的面庞中滚落。不由得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擦。

    云梳哭了。

    从未见过她落泪,眼下竟是为了自己......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顾玉琦缓缓道,“你就是有恃无恐。仗着我会答应,才敢这般放肆。”

    “我心悦你。”

    子夜独卧在华美的床帐内,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眠。有时候,就盯着金铃铛,睁眼直至天明。这句话,她在心中默念了不知多少遍。

    也常常睡不安稳。娘亲给房内换了助眠的熏香,可她的身影,还是每每出现。梦中,她们同进同出,同床共枕,可云梳从未对自己过这句话。

    顾玉琦没猜到云梳会袒露自己的爱意。心中欣喜,仿佛跨年那晚,绚烂的烟花点亮了整个夜空。又如百花盛开,群芳争艳,也许这是她生命中,最快活的一天了。

    “阿罗......你答应了?!”沈云梳光洁的脸上还挂着几颗泪珠,如梨花带雨。

    “你反悔了?”

    “当然没有!”她的声音惊起几只水鸟。沈云梳哽咽着,跑几步跪在船中,将头埋入顾玉琦膝上。“阿罗......我太高兴了......”

    两人相对而坐,中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然而二人心中,那一点点因前路未知而产生的担忧也消逝了。

    船猛地晃动了一下,顾玉琦反应过来,伸手轻轻推了她一下。“好了,起来吧,船都快翻了......”

    “嗯。”

    沈云梳接过手帕,逝去双颊的泪珠。那淡绿的帕子上绣着洁白的栀子,用浅蓝的缎带束着,了个漂亮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