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A+A-

    日子还照常的过,书院的一片平静之下, 似有波涛暗涌。几位夫子将沈云梳召去谈话, 但令她意外的是, 即使平日显得有些古板的常先生也没有斥责她的作为, 只是问了几句,随后坐在榻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王先生更是温言鼓励, 话语中暗示,如果有人找她的麻烦尽管跟她们。东陵的学生, 可不是任人欺凌的。

    她们冷眼观遍世间炎凉, 怎会不知女儿家的凄苦。眼下偏安一隅,但若能为其他人做些什么, 也愿出一份力。

    沈云梳自是再三拜谢, 对她们更多了几分亲近。

    然而也有烦恼。平常听课屏气凝神的她,近来有时会晃神。虽在讲堂上没出过差错, 却也足以让她羞愧。

    难道有了中意之人,就是这种感觉吗?白日里有了什么意头, 就想跟她倾诉;连吃一块点心,也觉得跟她分食更有滋味。安寝后闭上眼, 她的一颦一笑均在眼前回放。

    眼前常常浮现她的身影,满脑袋, 满心眼里都是她。想起昨年所想的“谁少女定然怀春?”, 便觉得脸上臊的慌。

    想跟长姐倾诉, 却每每开不了口。阿姐对她无人可比,沈云梳相信即使知道自己......有磨镜之癖长姐也不会厌恶自己。然而......会不会疏远?

    这天妇容课后, 施黛妍缓步来到她跟前。

    “云梳。你午间来凝黛阁一趟。”

    “是,先生。”

    即使这些天下来有了私交,讲堂中沈云梳仍保持着谦恭神态。

    “施先生是不是要出书的事啊?”孙馨巧凑过来,好奇地问。

    “那样的话应该会向大家一起宣布吧?”林怀雪不确定地。

    “我也不知,回头跟你们讲。”

    不知为何,沈云梳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先生,我来了。”

    推开竹篱笆,佳人一袭湘色衣裙,衣摆拖在庭院中。矮桌上一如既往地煮着清茶,摆着三菜一汤,外加两碗晶莹的白米饭。

    “粗茶淡饭,云梳若不嫌弃,一同用膳吧。”

    “学生怎会嫌弃。先生烧的饭菜,总有股返璞归真的味道。”

    施黛妍淡淡一笑,给她盛了一碗乳白的鱼汤,鲜美而没有丝毫腥味。

    “先生此次唤我来,是有事吗?”

    “吃饭。”

    沈云梳乖乖闭嘴,夹了几口菜。凉拌笋丝、樱桃山药、番茄豆腐。都是素的,没放什么酱料,却让人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了。

    “你喜欢绮罗郡主?”

    她猝然咳嗽起来,差点把饭喷出来。“阿罗......是我的挚友,我当然喜欢她。”

    施黛妍见她眼神躲闪,并不敢看向自己,心中就明白了。

    如今的孩子,都这么明白了吗?当年她和桐儿......也是相伴三年,才逐渐察觉了彼此的心意。

    她此刻是矛盾的。从私心讲上,她希望学生能勇敢面对,也算弥补了她的遗憾。然而又有一道声音在提醒着她,这样做对两家人都不公平。再,谁知豆蔻年华的爱慕,不是一时兴起?

    她摇了摇头。果然年纪大了,想这些无用,做决定的是云梳自己。

    “别慌。先生不会告诉旁人。”施黛妍放柔了神情,好言安抚着得意门生。“你这个年纪,春心萌动实在正常。”

    “先生不觉得两个女子......?”

    看着她猛然抬起的头和希冀的眼神,施黛妍摇摇头。“你读了那么多杂谈,难道不知道天下之大,比这稀奇的事多了去了吗?你并没做错什么啊。”

    “然而,这种事,冲动不得。权衡利弊,想想你对她的感情,值不值得放弃一切?不止衣食无忧的日子,还有家人。想想你长姐,你舍得她吗?”

    “世间安得双全法。选择一条遍布荆棘的道路,必然会失去什么。我并不是劝你放弃,只是,一定考虑清楚;因为中途厌倦了,反悔了,对另一个人的伤害,无法计量。如果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给予你希望。”

    这些话仿佛一盆冷水浇在沈云梳的头上。她本想反驳,自己下定决心必然不会变,那和负心薄幸的浪荡子弟有何区别?然而想到自己连和最亲近的阿姐诉的勇气都无,只能低垂下头。

    施黛妍看她黯然的模样,竟有些熟悉。“当年我孑然一身,都不敢答应永阳。她是皇家人身不由己,我亦不甘为人禁脔。”

    沈云梳听了,杏眼圆睁。如何也想不到,两人之间竟有这样一段故事。

    施黛妍见了,索性坦白道:“我幼时曾有个弟弟,四岁头夭折了。十四岁先公早逝,先母随其自缢。孤苦无依的人,被她收留,又在凤阳阁待了三年,日久生情想来再寻常不过了。”

    “先生......我明白了。”

    “快开课了。你走吧,归家后好好想想。”施黛妍欣慰点头。

    “先生,”沈云梳走了两步,突然转回头。“余生还长,云梳虽不懂事,却也知晓两情相悦多么难得。如果可能......莫要放弃良机。”

    施黛妍一怔,随即轻轻点头。“多谢。”

    话语飘散,正如上次那句“不要像我一样”。然而心境不同,随风而逝的声音似乎也不再那么凄凉。

    这次,又是谁给谁指点了迷津呢?

    仲春二十一,萧家幼女也满十二了。沈云梳坐在席间,突然升起了些许感概。东陵的姑娘,每三年换一拨,到年纪就出嫁,仿佛没有别的选择。

    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

    “原来萧妹妹和杨妹妹的生辰就差九天,真巧。”

    “是啊。要是提早就好了,我们两个这月就能进学了。玲瑶姐姐,你是不是?”

    汪玲瑶正殷勤地给身边人布着菜,猛然间听到自己的名字,抬起头:“可烟,你又编排我呢?”

    “是呀。”杨可烟捂着嘴笑,“在你又怎么惹云华姐姐生气了,成天忙着哄她。”

    萧洛斓看着这一副热闹景象,悄悄闭上眼许愿。

    老天爷,求您保佑我在深宫中的外甥女,平平安安地长大,快快乐乐地度过一生。姐姐唯一的血脉,自个愿意把所有福气都分给她。

    这日,沈云梳与顾玉琦相约来到净尘山庄。果树林中,百花开得绚烂。踏着嫩绿的草地,溪潺潺流淌着,恰似春日游。

    敞亮的堂屋中,车轮吱呀呀转动着,纺出一匹匹纱来。几位妇人边织布边唠嗑,一位十五六的姑娘正跟着婶娘学着印染的手艺。

    再往前,青砖黑瓦的院中,传来朗朗读书声。虎头虎脑的娃娃背着三字经,绷着脸的半大少年摇头晃脑地读着论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墙之隔的厢房内,女管事正给几个十一二岁的姑娘讲着千字文。

    “下学了——”孩子们蜂拥而出,相互告别。

    “翠儿,来我娘院里吃午饭吧!”

    “不了,我还要给菜地浇水呢。新种了些茄子,熟了生吃,比蒸的好。”

    “我最讨厌茄子了......真不来?我娘磨了豆腐,卖剩下的烧了一大锅呢。”

    两人相视一笑。管事迎了出来,恭谨道:“人带二位去地里看看?”

    “好。”

    整齐的田地中,焕发着勃勃生机。这时辰农人大多归家了,一位女子却仍顶着烈日劳作。远处,一位十八九岁的老姑娘梳着长长的辫子从树荫下走过,放下简陋的食盒来到同伴近前。

    只见她从怀中掏出手帕,温柔而细致地给对方擦着脸。

    “赶紧休息一下吧,汗水都快滴到眼睛里了。”

    女子放下锄头,捏了捏她的手。“是,娘子。”

    沈云梳微微睁大了眼,似是不确定自己所听见的。管事神色不大好,勉强笑着,“郡主,沈姐,吕、陶二位姑娘早已决心终身不嫁,眼下搭伙过着日子。您若要责罚,便罚我管理不当吧。”

    着作势就要跪下。

    “何须如此。这是人之常情。”

    这时她们才察觉三人的到来,犹豫着是否要上前相迎。管事叫她们前来拜见恩人,才恍然大悟地大步走来。

    “不必多礼。你们吃的什么?”

    陶姑娘愣了一下,慌忙开食盒,只见里面装着白面馒头,豆子粥,红椒干丝和芹菜肉沫两道菜。

    顾玉琦道:“往后午膳,不如让庄中厨房统一做,两头方便。”

    没对她们同进同出做任何议论。

    沈云梳抬眼看她,只见阿罗神情坦然,双眼澄净,不含一丝嫌恶。甚至......还有些隐隐的羡慕。

    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不管前路如何,眼前人的心和自己一样,便已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