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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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里, 姜羽揽住戚然明的肩膀,安抚性地揉了揉。

    戚然明却笑道:“都已经过去了, 我没什么事。”

    姜羽问:“那你娘知道吗?”

    “知道, 但王后日后是可以调理, 恢复到原样的。况且,在她心里我恐怕比不上她的主子重要, 所以吃点苦头便吃点苦头了。”戚然明。

    这往事之残酷,比起姜羽父母的事, 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了尊贵的公子, 生生把一个健康的孩子用药灌得病怏怏的,为的不过就是掩人耳目,去代替公子受苦。

    “其实嬴喜对我挺好的, ”见姜羽沉默, 戚然明反倒过来安慰他,“从不曾对我疾言厉色,更不曾随意骂,我们同吃同住, 他从没把我当做下人。”

    姜羽抚着戚然明披在肩头的发,笑了笑:“那我还要感谢他了?”

    戚然明笑着低下头,从腰间抽出那支白色的骨笛,低声道:“为了更好地隐藏起来,避免被发现,所以在秦国王宫里,你是找不到我这号人的, 我年纪就‘夭折’了。这也是你查不到我和嬴喜的关系的原因。”

    姜羽:“那你是怎么从秦国逃出来的?”

    戚然明握着骨笛的手指微紧,抬眸看了姜羽一眼,旋即微微偏头,轻声道:“这的第二个问题了。”

    “那等我找到同等价值的秘密,再跟你换吧。”姜羽也不逼问,坦然道,“既然是除夕,咱们还是些开心的……我弹琴给你听?”

    姜羽用下巴点点摆在琴案上的七弦琴。

    戚然明走到那张琴前,俯身摸了摸琴弦,指尖随意拨了一个音,音色圆润悠长,隐隐有金戈之声。

    “好琴。”戚然明道,“此琴何名?”

    “醉玉。”姜羽道。

    “醉玉?”戚然明抬头问,“何解?”

    姜羽随口编着胡话:“我看过一本名士缉录,书中写了一位琴师,唤作嵇康。书中有‘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之句,因此取名叫醉玉。”

    “嵇康?”戚然明:“既有此名士,我怎么从没听过?”

    姜羽面不改色:“天下之大,能人异士数不胜数,像这类民间雅士,你没听过也正常。”

    “也是,”戚然明接受了这种法,“你想弹什么?”

    姜羽:“你想听什么?”

    戚然明:“你弹什么,我听什么。”

    “甚好。”姜羽,“那我就随便弹了。”

    姜羽着,走到琴凳前坐下,两手抚上琴弦。琴是这个时代的贵族需要修习的一门乐器,平民是无法修习的。尤其是文人雅士,更是以弹琴为一种身份的象征,弹琴前要焚香沐浴,更衣,正襟危坐,才能开始弹。

    私下里,姜羽就没这么多规矩了。

    他略一思量,看了戚然明一眼,戚然明侧对着窗户坐着,窗外雪光映到他的脸上,炭火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他瘦削的身影。

    姜羽垂下眸,调试了一下琴弦,旋即手指一挑,挑出一个清亮的音。泠泠的琴声犹如山间百灵鸟,又如山涧溪水叮咚,虽是琴,却亮如筝,旋律跃动轻快,并不沉闷。婉转悠扬的琴声从琴弦上飞出,飘到窗楹,飘到房檐,燕子一样绕着房檐上下其羽,再张开翅膀飞上梅花枝头,飞上广袤无垠的夜空。

    戚然明听着听着,便拿起那只骨笛放到唇边,接着便是同样一道幽雅的笛音响起,和着琴声。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合奏,却也默契十足。姜羽有心想逗他,每每变调,戚然明都能跟上,如此几次,戚然明不甘落后,主动变了调,姜羽又紧跟着调整。

    公孙克耳力比常人要好,于烟火声、嬉笑声中,辨别出这一丝与众不同的轻快琴音。他心中好奇,寻着琴音跳下屋顶,踩着轻飘飘的步子落在姜羽书房的窗外。

    公孙克向里看了一眼,只见姜羽正端坐于七弦琴之前,垂眸弹琴。而戚然明坐在姜羽身旁不远处,吹着笛子,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姜羽。

    公孙克并没有刻意控制自己的气息,屋里两人也都是武学高手,却没一个人发现他的到来。

    公孙克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抱着胳膊靠在墙上,望着天空的焰火,心想:既然主子喜欢,若能一直如此,倒也挺好。

    姜羽弹着弹着,便觉得仅仅是这样,有些无趣,因此心念一转,手指间的动作一变,整个旋律完全变了。

    还是一样轻快,但是更加……随意。戚然明也习过琴,立刻就注意到了琴声的变化,古怪的旋律让戚然明竟一时找不到形容词来描述,也没能立刻跟上姜羽的变化。笛声停,只剩下琴音,戚然明神情略显古怪地看着姜羽。

    姜羽也抬起眼来,忍着笑,他现在弹的是《苹果》,响彻大江南北的神曲,朗朗上口的简单旋律,通俗易懂的歌词,使得它一度成为广场舞大妈的最爱。戚然明略显好奇不解的目光,看得姜羽想笑,但曲子还得继续弹完。

    谱子是姜羽自己扒出来的,并不太完整,因此也很短,两三分钟就弹完了。弹完后,姜羽两手平放在琴弦上,看向戚然明,问道:“如何?”

    “……”戚然明斟酌了一下用词,“此曲何名?”

    姜羽:“《苹果》。”

    “?”戚然明不解:“你自己所作?”

    “不是,”姜羽可不敢擅自抢筷子兄弟的曲子,继续胡编乱造,“是一坊间乐师所作,我偶尔听得。”

    戚然明:“苹果是何物?”

    “苹果……”姜羽想了一下,“是一种红色的果子,可以吃,口感脆甜,就是咱们上次在郭公山里吃的那种。”

    戚然明:“名字你取的?”

    “……”迎着戚然明略带探究的眼神,姜羽硬着头皮点了头,“我取的。”

    戚然明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又是从哪本书里看来,或是从哪个坊间异士那儿听来的呢。”

    姜羽连忙转移话题:“不提果子,这曲子如何?”

    “曲子?”戚然明眉头微挑,刚才姜羽弹的调子还在他脑海里回响,他抿着唇笑,手虚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很独特,很特别,从没听过这样的音律,很……不拘一格。”

    姜羽身为贵族,学的都是雅乐。戚然明虽不是贵族,可为了扮演好嬴喜,嬴喜会的他也必须会,所以琴自然是学过的,学的也是雅乐。《苹果》是通俗音乐,与雅乐完全是两种风格,戚然明听起来既觉得古怪,又觉得好笑。

    姜羽就当戚然明在夸他了。

    这时窗外的鞭炮声突然大了起来,焰火炸了满个天空。戚然明循声望出去。

    “新一年了?”戚然明轻声。

    姜羽点点头,轻声道:“新一年了。”

    他到这个世界十一年了。

    他们认识也快一年了。

    这是他们头一次一起过除夕,只是不知道,第二年,第三年,乃至往后更久,能不能一起过除夕。乱世之秋,没有人敢许诺什么,每一个平静的新年都是奢求,每多过一个安宁的日子,都是上天恩赐。

    若非燕国尚算强盛,他们又哪有这个机会,在除夕夜看着烟火,弹弹琴呢?但一旦燕国衰落下去,成为宋、卫那样的国,便更加身不由己,战火连天了。

    翌日,正月初一。

    初一恰逢一个好天气,晴空万里,雪色映着红梅,景致怡人。

    姜羽天未亮便起身前往王宫朝拜,辰时方归,又去荀府拜见了舅舅,回家祭拜了父母,还命人去苏家“探望”苏喜。巳时,姜羽才带着戚然明去了对门宁家。

    宁坚是宁翊叔叔,虽然姜羽和宁家已没有姻亲关系,但两家世交还在。何况宁坚还随同姜羽作战齐国,并战死沙场。不谈宁坚之死,是由于姜羽的失职,就凭这同袍之谊,姜羽也该来祭拜宁坚。

    宁家人是第一次见到戚然明,见他衣着华丽,不像厮,便有些好奇他是谁。

    姜羽便谎称戚然明是他的朋友,因景仰宁坚,遂来祭拜。宁家老太爷有两个嫡子,一是宁坚的兄长,宁翊和太子妃的父亲,宁毅,再就是次子宁坚。宁坚的家眷俱跟随他在高阳守边,宁坚战死后,高阳守城将领换了人,宁坚的家眷也被送了回来,暂时住在宁家。

    虽是大年初一,这一家人脸上却看不到多少喜色,尤其是宁老太爷以及宁坚夫人与孩子,一个新丧子,一个丧夫,一个丧父。即使见到姜羽,只是客客气气把他引进去,强撑起笑颜。

    姜羽见此,心中不是滋味,连声向宁老太爷和宁二夫人道歉。二夫人眼眶红红的,像是才哭过,搂着孩子低声道:“睢阳君不必道歉,这都是命数。外子守边多年,时常受伤,我身为他的妻子,心中早有准备。对于他,恐怕战死便是他最好的归宿了。”

    宁老太爷也是同样的意思。

    到宁坚灵前时,姜羽和戚然明都跪下来,向宁坚磕了头。

    二夫人见此,眼泪又簌簌地往下落,拉着孩子一起屈膝感谢姜羽和戚然明。二夫人三十余岁,在姜羽看来,年纪尚轻,她与宁坚育有一双儿女,一个姐姐,十二岁,唤作宁兰,一个弟弟,十岁,唤作宁武,都眼泪汪汪地看着姜羽。

    姜羽几乎是落荒而逃,带着戚然明从宁家出来。

    姜羽还是第一次,觉得这么对不起别人。他做事素来只求问心无愧,但这回却出了这样的事。但姜羽却不能将郭公山的事一五一十地出来,他并不是害怕面对燕侯的惩罚,或是宁家人的责难。只是不想把戚然明牵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