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从宁府出来后, 两人的情绪都不高,沉默着上了马车。
“回府。”姜羽对车夫吩咐了一声。
车夫一挥马鞭。
“驾!”
马吃痛, 仰头嘶鸣一声, 立刻扬起蹄子狂奔起来。车轮碾过青石板地面, 发出轱辘辘的声音。地上的雪已扫过,在路两旁堆积成山, 空气中弥漫着雪花的冷冽干净味道,侵入人的身体里, 让人从外冷到内。
姜羽将暖手炉塞进戚然明手里, 见戚然明望着车窗外路边的积雪,以及店铺人家房顶上的雪和檐下的冰柱出神。
“以前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吧?”姜羽问。
戚然明摇摇头:“秦国也下雪,但下得少, 过两天就化了。不会像燕国一样, 一整个冬天都不化。”
“燕国不如中原地区温暖,也不如中原景致好,但初来者看这雪景,应当是挺好看的。”姜羽道。
“雪景固然好看, 冬天到底太冷,也太长了。”戚然明。
姜羽心中微沉,戚然明这话听着便让人觉得不安,好似他想要离开似的。姜羽又试探着道:
“燕国往东是渤海,你若有兴趣,过些日子天气暖和了,咱们还可以去看看渤海。”
“渤海?我还没看过海呢, ”戚然明回过头,“海是什么样子的?”
姜羽笑道:“你去临淄,临淄也在渤海边,没去看吗?”
“没有。”戚然明,“当时根本没想到这回事。”
一个人的旅途孤寂无聊,不像旅途,像是在漂泊,哪还有什么心情欣赏美景?
“海很大,很蓝,很美……也很危险,”姜羽,“改日我带你去看看。”
“嗯,”戚然明答应一声,顿了顿,突然,“姜羽,我可否将战场上的实情告诉宁家?”
姜羽怔了怔,问:“为何?”
“出实情,需要理由吗?”戚然明,“宁坚是因我而死,宁家人却对我一副感激涕零的态度……我实在……”
“心中有愧是么?”姜羽问。
戚然明点点头。
姜羽明白戚然明内心的感受,因为他的愧只会比戚然明的多,不会少。但戚然明是不必愧疚的。
“宁将军战死,是齐国人所杀,就算愧疚,也该是齐国人愧疚。宁家人要恨,也该是恨齐国人。”姜羽,“你不是燕国人,因为我参与这场战争,在战场上生死不知,难道你如果真的因此死了,你不比宁将军更无辜么?”
戚然明:“倘若宁将军是正常战死,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可这件事从头到尾,你都没有任何错处。”姜羽看着戚然明认真道,“要错,也该是我。我错误地判断了南宫绰的作战计划,贸然把大军送出城,才会导致后面的一系列事情。”
戚然明:“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你也知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还没有过错,内疚什么?”姜羽道,“何况,就算把事实告诉宁家人,又能有什么作用呢?”
“宁将军不能死而复生……而我,还会多一个政敌。”
戚然明顿住。
是了,宁家现在与姜家关系匪浅,在朝堂上也是一条心。可倘若这件事曝光,宁家很可能会走上姜羽的对立面。如今燕国正处于变革的关键时期,在这个时候树敌,绝不是明智的选择。
“那宁家人……”
“我会好好待他们的,日后但凡他们需要,我都会尽可能的帮忙。”姜羽叹息,“可也仅此而已了。”
人这一辈子,终归是要愧对一些人,背负一些罪孽的。在如今这乱世里,更是如此,没有万全之策,想要对得起一个人,就会辜负另一个人,都是身不由己。
掌心贴着暖和的汤婆子,戚然明却觉得身体阵阵发冷,怔忡着,再也绝口不提要告诉宁家人实情的事。
宁坚的死给姜羽敲响了警钟,告诫他日后行事必须更加谨慎心,不能出任何疏漏。否则下一回离开的,又会是谁?
看着戚然明微垂的眼睫,姜羽心中升起了强烈的危机感。
正月初五,燕侯自西城门出发,前往洛邑向周天子朝贡。百官聚集在西城门,为国君送行。姜羽自然也在其列,戚然明则留在家中休养。
虽然已经正月,天气却依旧寒冷,尤其是清。刺骨的寒风从衣领灌进去,若不是因为姜羽有内力,也要和其他人一样冻得瑟瑟发抖——比如姬春申。
姬春申学过武,但只学了个花架子,用来强身健体。
燕侯临行前,在和自己妻子嘱咐着什么,姜羽没太听清他们什么,只拢着袖子,等着人散,就可以回家了。等燕侯和妻子完话,要上马车时,王后上前算扶他,姜羽却眼尖地瞥见燕侯似乎躲了一下,避开王后的手,自己上去了。
王后泰然自若,向燕侯屈了屈膝:“恭送国君。”
燕侯最后从马车里伸出手来,拍了拍儿子的肩,朝车队一挥手:“起驾。”
带上几个贴身的内侍以及心腹近臣,御驾后跟着百余个侍卫,燕侯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门。
姬春申弯着腰,等燕侯走远后,才直起腰来,皱着眉揉揉自己发酸的腰。
“父侯今年为何要亲自去给周天子朝贡?”
王后站在姬春申身边,闻言笑了笑,摸了摸姬春申的头发:“天子是天命所授,向他朝贡也是理所应当。”
姬春申瘪了瘪嘴:“我看晋国去年就一个人都没去,今年想必也不会去。”
王后道:“天子是正统,是皇家威严,就像你,是咱们燕国的嫡长子,是太子,正统的继承人,别人都得敬你爱你,服从你。要是谁敢藐视你,那就是大不敬。晋国藐视君上,早晚会遭殃的。”
姬春申“哦”了一声,又道:“有谁敢藐视我?父侯不治他的罪!”
王后面上笑容不变:“那是自然。所以身为太子,你更要给其他人做个表率,让你那些弟弟、其他宗室子看看,什么叫王公贵族。此番你父侯离开蓟城,将监国重任交给你,你可得好好表现,别等你父侯回来后,给你抓到错处。”
姬春申:“知道了,知道了。”
姬春申的儿子年纪太,没跟着一起来,太子妃在家带孩子,也没来。这母子俩站在一块儿话,还像十一年前姜羽刚回蓟城时看到的那样。
“姜羽!”姬春申不耐烦听母亲的唠叨,看到姜羽,向他了个招呼。
太子召唤,姜羽当然要上前。
“臣姜羽,见过王后、太子殿下。”
王后微微颔首。
“免礼免礼。”姬春申,“天寒地冻,你穿这么少,不冷么?”
姜羽笑了笑:“谢殿下关心,臣是习武之人,不怕冷。”
王后道:“你不怕冷,你那未婚妻可怕冷。我听苏家那姑娘又病了许久了?”
姜羽实力演技派,闻言神色微黯:“劳王后挂怀,苏喜她病了有近十日了。”
王后:“依旧未好?”
姜羽:“未曾。”
王后蹙起眉,虽然她对这姑娘不满意,但为了体现自己的宽大慈爱,适当关怀是必要的。
“可请医师看过了?”
姜羽:“看过,开了方子,喝了许多药都不见好。”
王后:“这可难办,难得遇到一个你喜欢的,怎么又病了。待会儿我吩咐一个太医,去给她诊一诊,你不要太过担心。”
“谢王后。”姜羽躬身道。
“世子!”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姜羽循声望去,看到是王爷家的世子脸通红,身子歪歪倒倒,看着像是病了。王爷正蹙着眉,板着脸,一手抱住儿子,低声同他话。旁边几个下人急得不得了。
姜羽尚未有所行动,王后已经快步走了过去,弯腰摸摸世子滚烫的额头,蹙眉道:“愆儿这是怎么了?”
旁边立刻有婢女答话:“回王后,世子自除夕后就一直在发烧,今更是烧得厉害,在这风口站得久了,身子便有些受不住。”
王后嗔怪王爷道:“既然孩子发烧了,就该让孩子在家好好养病,何苦非要来这儿吹冷风?”
王爷是当今燕侯唯一一个在世的亲兄弟。王爷年轻时横刀立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立下了累累军功,还“家国不安,何以为家”。后来却受了重伤,身子就变得格外虚弱,再也不能上战场了,这才娶妻生子,因此孩子年纪都非常。
之前荀书想让姜羽娶的郡主,就是王爷的大女儿,今年才十七岁。
王爷虽然如今赋闲,可他人脉犹在,姜羽娶了郡主,便能得到很大助力。
世子是他老来得子,生下的独一个宝贝。都老来得子会溺爱,王爷却对世子格外严厉。这世子也争气,听五步成诗,七步成文,还能舞刀弄枪,上阵杀敌。年纪,却格外沉稳。
姜羽看了看姬春申,又看看倒在王后怀里的世子,摇了摇头。
回到家时,戚然明在和公孙克过招。姜羽看他们得正兴起,便没有叫他们。谁知公孙克一看到他,就停了手,上前来朝姜羽行了一礼,凑到姜羽耳边低声道:“大人,晋国有消息。”
“拿来。”姜羽倒也没避着戚然明,接过公孙克手上的纸条后,展开一看,眉头微蹙。
公孙克看了戚然明一眼,有话在嘴边,似乎在犹豫不。
在姜羽开口之前,戚然明已然收了剑,插/入鞘里,发出“铿”的一声,扫了姜羽一眼,便自动转身离开了。姜羽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倒也没拦。
纸条上写的是晋国赵石两家的事,石家一个儿子,在除夕夜失手把赵狄的儿子给死了。赵狄为人虽然冷漠无情,但死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杀他的又是石家人。这事不讨个法,他赵狄的脸往哪儿搁?
因此,赵狄当时就哭天抢地,抬着儿子的尸首闹去了金殿上,求晋侯给他做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晋侯遂判石襄交出杀人者,给赵狄的儿子偿命。
但石家人竟然不干,反而指责赵家,是赵狄儿子目中无人,侮辱人在先,是他咎由自取。
“两边都是儿子,谁也舍不得自己儿子。”公孙克,“属下听,赵狄和石襄两人差点在金殿上起来。”
“但更糟的是,初二那天,石襄的儿子死在了青楼里,摔死的。石家人觉得是赵狄派人暗害了他儿子,赵狄不承认。两家人就彻底闹起来了,现在谁也不肯妥协。”
姜羽笑了笑:“想必现在最头疼的是晋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