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气味
记忆是有气味的,郗白第一次和祁川话是在一个雨天,至此他对于这个人的印象就带上初夏阵雨的气味。潮湿的,闷热的,雨中泥土和草木的隐约香味停留在那里,弥散进他的每次呼吸。
不过准确来,那并不是和祁川“话”,他不了话,他是个哑巴。他能做的只是怯懦地站在原地,听着这个同校名人主动对自己开口。
“喂,听见了吗?”
听见了。
“……所以你到底是几班的啊?”
九班。
“……”
你看,这样是无法对话的。郗白等着祁川翻个白眼,或是露出厌恶恼火的表情,和他以前遇上的成百上千人一样。
但是祁川竟然没有。
高个少年比郗白撑起的伞尖还高,雨水落在他的头顶肩头,把单薄的衬衣湿。变得透明的布料贴在他身上,没什么版型的校服衬衣终于变得服帖好看。雨珠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滚落,顺着他滚动的喉结落进衣领里。
水落进水中,没有声音,但有气味。他的身上还有淡淡的烟草味。
祁川扯起一边嘴角朝他笑了笑。
“怕什么,怎么不话,我看起来这么吓人吗?”
不啊。
如果郗白能话的话,他很想这么回答。
祁川看起来不吓人,肉眼可见,他是那么的帅气,他总是走在人群中央,穿过走廊,跑过操场,就算罚站也会挺直了背,自傲地仰着头,痞里痞气地笑着,让大人头痛,让女孩青睐,让他鬼画符般的检讨书贴满了整个布告栏。
在郗白这样的人看来,祁川在发光,耀眼到刺眼的程度,他们远不是一个世界的物种。所以如此近距离地面对祁川,他不可避免地想躲开。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雨水已经湿了他的帆布鞋,水渗到袜子,脚趾贴着又湿又凉的布料,难受极了,他要快些回家。
郗白退后了半步,然后转身跑掉了。
不知道那时候的祁川是什么表情,总之后来的一个礼拜郗白都没有再见过他。
阵雨走了,天气放晴,祁川和同桌夸张的笑声又从正上方的班级传来。郗白趴在课桌上午休,身边的窗户开了半边,雨后的空气里依旧带着那种被他命名为“祁川”气味。
“--不许在教室里抽烟!!!”
教导主任的河东狮吼让快要睡着的郗白惊醒,紧接着他听见窗户哗啦一声被拉开,有个人影从二楼翻了下来,撒丫子跑了。
少年晃动的长腿,露出的一截腰际,凸显着青筋的手臂,和衬衣扬起的边角一起组成一个模糊的轮廓,映在郗白的瞳孔中央,只有一瞬。
郗白觉得那是幻觉。
“偶遇钱包被偷的校草找自己借钱”这件事,只是这年雨季开头的一个插曲,早在他于祁川面前转身跑掉的那一刻就结束了。但这对于郗白平平淡淡的学生时代来,已经算是一件比较特别的事,特别到他想把它记到日记本里。他是不会话,但他还可以写啊。
可等他翻开空白的一页,他却迟迟不知道写什么。呆愣了半天,他就写下了行日期:2008年6月17日。直到最后,他连祁川的名字都没有写上,那一页就留白了。
这也是种特别。
但生活其实是这样的,你以为的终结,往往就是开始。六月二十五日中午,放学铃响起,老师走出教室,同班同学三三两两地离开,郗白和歪歪扭扭的桌椅一起静止在那里,对着一道超纲题冥想。
“找到你了。”
--然后他再次从天而降。
等郗白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的“卧草”声已经响了好几遍。还留在教室的女生全都放慢了动作,有意无意地望过来。这点目光对于祁川来不痛不痒的,他进来前已经在敞开的门上敲了三下,只不过直至他站在桌前,他要找的人都没有抬头。
祁川从口袋摸出两百块,递向他,“嗨,这是还你的。”
而郗白唇缝微启,表情完全空白。
祁川盯着面前这个不吭声的家伙,又看了看他桌上摊着的仿佛天书的习题,“书呆子”的形象不可避免的树立起来。他对他厚重难看又遮眼的刘海露出了个有点嫌弃的眼神,将纸币展开一捋,夹在了他手边的参考书里。
“我不喜欢欠谁的。”祁川轻笑了一声,虽然得不到回应,他还是自顾自地着,“找了我好久,终于了却一桩心事。”
放在平日,有谁对郗白了三句以上的话,他一定已经条件反射般地低下了头,可这回他居然忘记了躲闪。他微微瞪大的眼睛望着祁川,移不开视线。这个人的脸上又添了新伤,眼角青了一块,高挺的鼻翼上也贴了块创口贴。可如此看来他好像更英俊了,这是什么奇怪的感官?
祁川一定觉得无趣,所以他摆摆手就走了。问题少年英俊潇洒,走路带风,郗白算是又一次体会到了。风是有气味的,拂过了他手心里的汗,鼓动得他满心燥热。这种燥热烧红了他的耳廓,直到午休过了一半才降下了温。
随即填补而来的就是难堪。他总是会陷入各种各样的难堪中,这不是第一次了,却是他感到最羞耻的一次。突然出现的祁川让他难堪,女孩子们好奇甚至是羡慕的目光也让他难堪,但是问题的根源是他自己。还好大家好奇归好奇,不会有谁真的去问他“你认识祁川吗”这样的话,只会,看,那个阴郁的家伙又躲到角落里啦。
没关系,到这里为止,到这里为止,他们不会再有什么交集。郗白带着夹着两百块的辅导书上学放学,午休时也偶尔也枕着它睡觉。还有最后十五页他就要攻克它,两百块的最后下场是堆到书柜里发霉,多年后的某一天大概会被哪个幸运的收破烂者捡到。
但是在那之前--
“这次公开课在阶梯教室,三个班一起上,最后有一道竞赛题需要一个同学上黑板答一下。”数学老师推了推黑框眼镜,环视一圈,最后并不意外地把视线落在了角落里低着头的人身上。“郗白,到时候你上去写一下,可以吗?”
老师的语气足够随意,足够放心,这是郗白存在的意义之一。他愣了一下,然后幅度地点了下头,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他点头,反正对方已经紧接着下一件事情了。
于是在六月的最后一天,他站在能容纳两三百人的阶梯教室最前方,握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繁琐的公式。哒,哒,哒,咔,粉笔断了,他抖着手抹掉了歪了一道的数字,去讲桌上的粉笔盒里拿一根新的,然后继续写。
他知道台下真正在认真看题的人很少,他也习惯了上黑板写题这种事,但这回他惶恐不安,如芒在背,只因为硕大的教室最后一排,有谁撑着脑袋看着他。转头去拿粉笔的时候他确认了这点,就算隔得足够远,他的余光也不会认错。
讲师的夸赞,全场敷衍的掌声,因为有所听闻而探寻的目光,这些都无所谓。这么来郗白和祁川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活在传闻里,只不过一个是问题少年,一个是哑巴学霸。问题少年经常备受追捧,哑巴学霸偶尔被人欺负,学校这个氛围就是这么运作的,这都无所谓。
有所谓的是他隐约听见了,祁川和谁聊过之后恍然大悟的声音。
“……啊?原来真的是哑巴,怪不得……”
蝉鸣声盘旋在这座城市上空,一圈一圈,仿若魔咒,在魔咒面前任何声音都是可以忽视的。郗白在这天结束的时候由衷地松了口气--事不过三,他绝对不会幸运到让谁的目光为他停留超过三次。这样的想法让他感到种扭曲的开心,就连空手对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也只觉得畅快。
校园里的人群呈鸟兽散,没有带伞的人挤在校门口。翻盖手机上各种各样的挂饰晃动着,隔壁书报亭里的《ic》被抢完了最后一本,老板又拿出了一大盒风靡学部的战斗王陀螺,慈爱地看着他年幼的客户们。这里人太多了,郗白看准了绿灯,咬牙杀出重围,踏过水洼,一溜烟跑到了街对面。
他的额发是真的有些长了,被雨湿之后更是垂下来戳到眼睛。反光橱窗里印出的自己真的很呆,郗锦也已经了很多遍哥哥快把头发剪一剪,但是他却觉得这样厚重的额发能够遮住什么,能够让他觉得安全。
三色柱旁蹲在台阶上抽烟的黄毛哥目光毒辣,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犹豫,笑眯眯地招呼他,“弟弟,头发该剪了呀。”
话音刚落,黄毛哥踩着人字拖的脚踏进了一块浮砖里,被溅了一腿的水。他烟掉在地上,骂了声操。
噗。
郗白的嘴角动了动。在对方再度招呼自己之前,他匆匆垂下视线,准备继续往前走。然而另个声音却在他耳边响起。
“是该剪了。”那个人。
转了好多天又回到原点,也是下雨天,也是这附近,也是四百万人相遇再擦肩的平凡瞬间。只不过上一回比这次还要晚一些,少年指尖的烟头就是夜幕下的猩红眼睛,盯得他发颤。别的落汤鸡都狼狈,就他狼狈着还挺拔迷人,他拦下他,唉同学借个五十块救急。
都是借过钱的关系了他们好像很熟了一样,祁川就这么搭上了他的肩。
“走,把你这个刘海剪了。”
郗白突然觉得当个哑巴不会话也有一点点点点好处,他用不着话,祁川把他需要的话都讲完了,这里剪短点,这里薄点,这里修一修,郗白只需要坐在椅子上,当乖巧的木偶。
黄毛哥已经跟祁川已经是换过烟的关系了,恨不得飞舞着剪刀来给他们炫段特技。郗白一直垂着眼睛,细白的手指绞在一起,听旁边祁川和黄毛哥的话题又跑到了DOTA。吹风机呼呼呼地□□着他的头顶,他努力分辨着四周回荡的歌声。跑色的电视机放着里大街巷里传唱的流行曲,她们在唱心疼一句珍藏万年,誓言就该比永远更远。
郗白直到跟在祁川后面走出店门都没怎么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得突然空旷的额头凉飕飕的。他身边上一秒还跟人聊得欢畅的少年,一出门眼中的笑意就消散了干净。
“操,什么狗屁总监,剪得也没多好啊这么贵。”
祁川一边手插在口袋里走下楼梯,一边手臂在空气中幅度晃动了一下。他的臂上贴着一个新的创口贴,他的皮肤上总会出现大大的创口贴。
“不过……”祁川回过头对他。他站在三节台阶下面,这样他们就终于一样高了。
郗白鬼使神差地,顺着他的声音抬眼望向他。少年身后是雨,是路灯,是车水马龙,他逆着光的轮廓中每一道线条都那么优越,他锋利的眉眼,笃定的神情,棱角分明的下颚线,构成了昏暗雨夜的全部光点。
祁川挑起嘴角,朝他一笑。
“不过这么看的话你还挺好看啊。”
轰一声,他的幻听中有什么东西坍塌了。他没有被光灼伤,但是被光烙下了印记。他渺无措到被一个笑容压垮,凡人遇到神祇必须跪下,但其实此时什么都没有发生,黄昏的最后一道光被夜幕吞噬,细的飞虫扑进路灯罩里,然后就没有了后文。
祁川总是不记得带伞,郗白也自然而然地踏入雨里,他们朝不同的方向走去。书里夹着的两百块变成了一百八十块,郗白的日记本上又多了空白的一页纸。
雨连绵了好久,南方的城是泡在雨里的,如果他再点燃一根烟,就可以伪造出谁的气味了。郗白在课间走神,玻璃里印着模糊的人影,那个人影面相单纯,并不明显的双眼皮被镜片边沿遮盖,左眼眼尾有一颗痣,嘴唇很薄,皮肤白到有些不健康,这些元素堆在一起,怎么才能拼凑出一个好看的模样?
有的人就只是一时兴起,有的人会被一时兴起决定终身。让别人多情的人自己最无情,这才是带着夏日香气的童话故事。
--郗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夏天开始了。
有三五成群的人走过走廊,有谁哈一声笑了出来,倒退三步抵到窗前敲了敲那面玻璃。
天边轰隆一声滚过响雷,祁川撑着窗对他扬了扬下巴。
“学霸,借抄下第四单元的数学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