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声音
字如其人这个词大概并不适用于所有人,祁川就是一个特例。郗白瞥见少年手背上的青色血管,还有他写下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数字,然后在祁川哗一下将纸张翻页的时候猛地将视线收回。
祁川坐在他旁边的位置抄作业,这个认知让他觉得有些茫然。
午休时不回家的同学只有零星几个,此时的教室安安静静的,他不知道其他人在做什么。这礼拜郗白坐在右边靠走廊第三排的位置,看不见别人,而且他的所有感官被身边的人完全霸占,分不出其他任何注意力。以至于他盯着一道不难的题目看了十遍,还是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他注意到的是,祁川连握笔的姿势都很不对。准确来现在的学生握笔姿势不对的多了去了,祁川握笔可以用西方人拿筷子来类比。他大概真的很少认真写字,所以字丑可以理解。字如其人并不适用于他,因为他生得如此张扬好看。
人人爱美,郗白也不能免俗。如果是个样貌猥琐的人做着祁川平常做的事一定会被骂装逼,但是祁川的话就会变成帅气,单纯的,轻狂的,这个年纪特有的帅气--世界就是偏袒某些好看的人,郗白一边鄙视着自己的肤浅,一边还为祁川找着各种借口。
祁川在课间丢下那句借抄作业的询问后,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就继续朝前走了。郗白不敢想象当时的自己又露出了什么傻逼一样的表情,他以为他只是正好看到他所以随口一,他以为没有然后……但最近他以为没有的“然后”都会有。午休正中的时候祁川再一次从天而降,不是什么夸张的形容,而是他真的就是拉开窗户翻了进来,在郗白的视线里从天而降,踩在了他前座的板凳上。
对于十七岁就长到180个头的长腿少年来,二楼的窗户都敢翻,靠走廊的窗栏就跟不存在一样。祁川拿手拍了拍被自己踩到的板凳,然后啪一下在他眼前了个响指,了声嗨。
造物主偏爱祁川的地方会在郗白眼中被无限放大,他身上有太多他难以企及的东西,无法用语言描述,郗白只觉得对方耀眼又灼热。雨天乌云避日,太阳来到了他身边,他一动不敢动,后背额头手心全是汗。
造物主捉弄他,明明已经坐如针毡,他还要听见祁川冷不丁地出声问,“觉得很热吗?”
他偏头看他,“你怎么脸这么红。”
祁川站起身朝他那边靠过去,伸手拧开了墙壁上电风扇的开关。老旧的风扇吱呀吱呀地开始转动,降温的效果并不明显,反倒带来一阵噪音。
郗白想,这间教室的风扇不好使,午休的时候开会吵到别人……
祁川一屁股坐下来继续抄作业,好似读出了郗白的想法似的,“开着吧,”他轻描淡写地,“开着凉快点。”
郗白吞咽了下嗓子,稍稍往墙边靠了些。冰凉的瓷砖贴着他发烫的皮肤,冷热交替的感觉让人心悸。神奇的是,风扇恼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就听不到了,它和雨声和蝉鸣融为一体,反正都是延续着的,重复着的声音,一遍一遍,让人习以为常。
“郗白。”
祁川突然念出这两个字,名字的主人浑身一震。
刚刚结束变声期的少年,压低的嗓音格外具有磁性。氛围太过静谧,近在咫尺的声音还给人一种亲昵的错觉。
祁川没抬头,随口道,“你这个姓氏还挺少见的。”
郗白缓慢地眨了下眼。
他给不了回应。
而祁川也总是自自话,不需要他回应。
雨季的阵雨下了停停了又下,若有哪个班的体育课碰上了转晴的片刻,定是全员欢庆的喜事。“要发霉了,要发霉了……”祁川念叨着这样的话,转着篮球从走廊上走过,身后还跟着熙熙攘攘一大帮男生。郗白的笔尖停顿了两秒,然后继续写完最后一行公式。
夹着一百八十块纸币的辅导书被完整地学习完,郗白合上它,把它放进了抽屉里。以前他觉得这个校区又又旧,尤其坐在一楼的教室会格外觉得吵。现在不了,他需要捕捉篮球和篮框碰撞的声音,需要听见击掌和欢呼,他思绪的一部分附着在球场地面上的积水中,期待着被祁川踏破。
他一边为这样隐秘的迷恋而感到羞耻,一边又觉得庆幸。他不会话,不会像后座的女生一样聊了会天就被同桌听出了暗恋谁谁的心事,言语真的很暴露隐私。
但是对话是种交换,他大概永远不会有这样,无意或有意地和祁川进行交换的机会。
多可惜。
即便如此他还是心翼翼地期盼着祁川来找他抄作业。有了期待是件很可怕的事,他明明清楚只要祁川开口,起码半个学校的女孩都愿意给他递上作业。他愿意理解为自己更好“欺负”,一看就是不会开口告状的人,总是阴郁胆怯地坐在一角,没朋友也没敌人。虽然他见过的女同学大多和善,但是祁川身边一定会出现那种生性多情的女孩,会在主动付出的时候也想要祁川给予回应。祁川应该不喜欢那种类型的吧。
郗白在擅自揣测,这种分析和猜测也让他觉得羞耻,因为他自己就是盲目恋慕的一员。
盲目恋慕又是多好的词,是青涩时光里的特质。就像……青苔,像爬满实验楼墙壁的爬山虎,诡谲的青绿色,被连绵的雨浸泡,柔软又凉薄。
食指手指弯起,以指节敲了两下玻璃。“咚咚。”这是郗白最近最喜欢的声音。七月四日周五,在他坐在靠走廊窗边的最后一日,祁川出现在窗外朝他挥了下手。
细密的汗布满少年的额角,有水珠顺着他的额发落下来,他随意地抓了一把头发,拿手背蹭了下鼻尖,锋利的眼睛半眯着,运动后的疲倦让他显得比平日更随性。
郗白拉开了窗户,祁川自然地将胳膊伸进来,在他的桌上放了瓶冰红茶。刚出冰柜的饮料还泛着凉气,水珠低落下来,在木桌一角汇聚成一个圈。
“谢礼。”他。
不喜欢欠别人,看来是真的。但郗白还是受宠若惊,至少他前后左右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抄过他作业,他听惯一句“谢了”,却从未收到这种实体的回礼。
他想要谢谢,他谢谢的方式是鼓起勇气与祁川对上了视线。这下他的脸又要开始发烫了,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叠卷子,缓缓递出窗外。期末考试前的练习卷,每个班都要写,他早就写好了,放在最易拿到的位置等着呢。
祁川顿了一下,挑了下眉,接过卷子。
“谢了。”
不用谢。
祁川这回没有要翻窗进来的意思。春困夏乏,热浪翻腾的七月让人不想再做任何大动作。他抬脚往前走了半步又转了回来。
郗白呆坐在原地看着他。
他朝他勾起一边嘴角,懒洋洋地笑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啊,帮忙带支笔。”
除了去洗手间,郗白有在午休的时候走出过教室吗?好像没有,每次他都是简单解决一下午饭就回到教室看书,或者趴一会儿休息。放在一个月前他做梦都不会想到,第一个邀请他走出教室的人会是祁川。
他没法出声问祁川要去哪,他也不用过问,去哪里都可以。只是他本来降到近似无的存在感被祁川捞起,有别人重新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他自己也如大梦初醒。他看见朦胧的雨湿了自己的镜片,他感觉到水汽裹着热浪和泥土清香扑面而来,他知道自己正被若有似无的目光注视,不是以前那种敷衍的“看见”,而是真的有被在意的注视。
羞耻和难堪之后,郗白又迎来了惶恐,可他的惶恐被一扇铁门隔绝在外。
台式空调尽职尽责地吐着冷气,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正枕着手臂盹,听到动静便抬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
“赵哥。”
祁川喊了一声算是招呼,桌前的男人哼了一声就算应下了。
祁川驾轻熟路地朝隔间走去,郗白顿了两秒,赶紧跟上。男人他是知道的,他姓赵,单名一个海字,是这所学校的体育老师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个。赵海肤色深,块头大,据是特种兵出身,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来高校当了个普通的体育老师,过起了这种懒散安逸的日子。
隔间是体育器材室,绿色的软垫堆成山,羽毛球拍散乱地靠在角落,空气里肉眼可见的灰尘安静地做着布朗运动。祁川拖了两个垫子铺到地上,盘腿坐了下来,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郗白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那将是属于他的位置。
他咳了两声,然后慢吞吞地渡步过去坐下。不知道是被灰尘呛到,还是被这里常年积下的烟味呛到,郗白觉得嗓子痒痒的。他也盘起腿,握着自己细瘦的脚踝,余光瞥见祁川正偏过头惊奇地望着他。
他心翼翼地回望过去。
“你能出声?”祁川微微瞪着眼睛,好奇地问,眼中带着与传闻不符的天真。“我刚听见你……”
那是一种纯粹的东西,不带任何可能伤害到人的元素。即便郗白已经习以为常,即便过去的数年间他总会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也会不可避免的被好奇灼伤,但是祁川的疑问让他不觉得有任何难堪。这是盲目恋慕的附加效果吗?
郗白朝他缓慢地,认真地点了下头。
这是他第一次实实在在地回应祁川的话,这种感觉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从炎热的室外进入充满冷气的房间,本来就很容易冷战。
“这样。”
祁川把书包随意地丢在地上,拉开拉链倒出来一堆折得不规整地卷子。他没有再深入郗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哑巴这一问题,这让郗白稍稍松了一口气。
祁川看起来根本不知道要写那张卷子,郗白盯着那堆纸张,犹豫着抬手指了个地方。祁川唰一下把那张卷子抽出来,然后铺在大腿上,找出郗白的同一张卷子,然后开始CBAD一顿乱写。郗白注意到他也不是完全照搬,也会故意写错几题,甚至在题目上有模有样地圈几下,画个坐标图什么的,果然是抄作业的老手了。
时间和灰尘都快静止了,只剩拨动纸张的声音。郗白抱着腿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眼睛盯着水泥地上的一块污渍。
“睡会吧,”祁川又,“怕热的话中午就来这里吹空调,赵哥不管的。”
我不怕热,我怕冷。郗白在心里回答。他抱着自己的布满鸡皮疙瘩的手臂,觉得耳廓脸颊在发烫。他现在被冷气吹得觉得冷,但是在祁川身边的话,又会不自主地感到热。
这真矛盾,人一直就是这么矛盾的。
他摘下自己沾着些水珠的眼镜,然后卷起衣角擦了擦,折好拢在手心。他的度数没有很深,摘下眼镜之后看不清空气中浮动的灰尘,但是朦胧有朦胧的好处,比如他瞥见祁川英挺的侧脸会更觉得像是在做梦。如果是梦的话他会更安心,这个场景就只属于他,跟祁川本人都没什么关系。
只属于他,被他收藏于脑海,然后在他醒来时再消散,任何人都窥视不了。
……
郗白睡着了。
常年低着头的人难得扬起了脑袋,他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巧的下巴抬起,被剪短薄的额发松软地搭在额前,眼皮弯成一道柔和的弧度。祁川的笔停了几秒,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身边人眼角的泪痣。
没有黑框眼镜遮挡,没有躲闪的姿势,这是他看他看得最近最清楚的一次。
是因为生来就特别白才叫郗白吗?祁川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白是被大多女孩喜爱的肤色,但放在男生身上可能会起反效果。还好郗白的气质消化了这个肤色,他适合浅淡的东西,薄的刘海,白色的棉质衬衣,不带任何花色图案的签字笔,没有任何改正带涂改液痕迹的试卷……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这样的,不争不抢,无息无声。
不能话是什么感觉?
祁川把头转了回去,继续在下一张试卷上龙飞凤舞地签上他的大名。
在上课前十五分钟的时候郗白醒来了。
难以相信他居然真的睡着了,他整个人一个哆嗦,祁川已经不在他身边。
郗白反应了好久,他也许真的在经历梦境?在他觉得自己的臆想已经严重到需要去看医生的时候,他发现他的试卷整齐地放在他手边,上面还多了一张字条。
字条直接是从某张试卷上空白的一角撕下来的,上面写着勉强可以被辨认的一行字。郗白盯着这行字看了好久。
这句话是有声音的,祁川的声音好像传达到了他耳边。
“卷子谢了,我有事先走了--祁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