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程思齐猝然睁开眼。
残留的痛苦与惊疑被浓浓的无能为力饱蘸着, 齐齐从他的眼角滚落。
脸上一潮,他回过神, 捞起袖子擦了一把,一抬眼,却见阵外一排剑修萝卜头一样蹲在地上, 见了鬼一般瞪着他。
“哭、哭……哭了……”
一名弟子舌头了结,捂住脑袋, 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一般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
就连裴鹿青都呆住了。
路南伸手按在大阵上,一脸惊恐悲切:“还我的硬汉少……少年!”
被众多视线几乎烧出个窟窿的程思齐十分自然地借着眼泪洗了把脸, 收敛好情绪,先给自己吃了颗疗伤丹药。在他进入无厌回忆里时, 手臂上的血一直在流, 几乎将整朵花都浇开了。
调息片刻,程思齐才转头看向阵外,神色有些一言难尽:“你们……平时就这么……活泼吗?”
所有剑修表情一僵。
裴鹿青抹了把脸, 捏好自己的严肃神情,颇有些尴尬地开口道:“他们在妖圣秘境里受了点刺激,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还请不要见怪。在下裴鹿青, 是他们的大师兄。”
程思齐神色一缓, 拱手道:“前辈好, 在下程思齐,不知前辈的宗门是……”
“玄……”
裴鹿青额角青筋一跳,脚趾头都该被路南踩掉了, 一口气憋住,了个弯儿才转出来:“玄……选不出叫什么名。”
……一个宗门,选不出叫什么名?
程思齐看看面目狰狞的裴鹿青,又看看皮笑肉不笑的路南,心中头一次对自己选择剑修这条道路产生了怀疑。难道修真界的剑修,都是这么性格独特,性情风骚?
不过程思齐有事相询,自然只能忽略掉这些的古怪。
寒暄几句后,程思齐直奔正题,道:“几位可是认识我,或者认识无厌?”
他笑了下,“我们素昧平生,也想不出各位对我如此照顾的原因。”
虽一开始程思齐有些怀疑这帮剑修的目的,但在见到他们倾囊相助毫不作伪的模样后,这种怀疑便淡了。毕竟一群实力强横的金丹筑基,能贪图他身上什么东西?
若猜是奔无厌来的,他们却是在见到自己后态度才变了……
程思齐看似不理外事,但心中却明镜一般,映着周围的人事。
“看你是个剑修苗子,想吸纳你进我们宗门算不算原因?”
路南抱着剑道,一双圆亮的眼睛看着程思齐,态度十分认真。他仔细瞧着程思齐神色,见他眉头微皱,话音立刻便圆滑地接了下去,“当然,我们……名字很多所以选不出叫什么名字的宗门,也不喜欢强人所难,所以你可以好好考虑,不来也没关系,我看你顺眼,咱们就做个兄弟,以后一块砍人。”
一块砍人?可以,这很剑修。
旁边的双头虎瑟瑟发抖。
“多谢几位好意,我来此只是为了内人之事,并不想加入任何宗门。”程思齐笑了笑,偏头看了冰霜覆身的无厌一眼。
路南心酸道:“没想到他们天隐寺的秃驴里,还出了个狐狸精……”
神色一动,程思齐看过来:“天隐寺……路兄,你可知道天隐寺的无厌当年在延洲做的事?”
阵外一静,众剑修面面相觑,却是裴鹿青按住了路南,率先开了口:“你的是无厌在延洲灭国之事吧?他们年纪,都是耳闻过罢了。我当初虽未亲眼所见,但凌霄会上,也算是见了那时候的无厌最后一面。”
程思齐认真地看向裴鹿青。
裴鹿青眉心微锁,手掌抚过剑锋,将细剑放在膝头,垂眸道:“当时正是八大仙门举办的凌霄会期间,修真界无数年轻天骄前往昆仑仙山,参加盛会,比武论道。当时我还尚未结丹,作为筑基辈,跟着宗门内上一任真传大师兄前往。”
“天骄战历时一月,诸多宗门,各大世家,俱都前来,盛况非凡。”
“前面半个月气氛极佳,切磋讲道,十分和乐。但在凌霄会的第十七天,天外却忽然有一道血虹飞来。”
“无厌一路追杀那名叫做赵因的散修,即便到了凌霄会场上依然紧迫不放。有长老出手想要拦截询问,却直接被无厌一掌飞了出去。这时候大家才发现,这名天隐寺的和尚,竟然年纪轻轻便突破了金丹。许多人想拦,但那时候才刚晋级金丹的无厌,孤身一人,身上还烧着业火,就将所有冲上来的天骄和长老都镇压了……”
程思齐诡异地从裴鹿青的话语里听出了一丝崇拜之意。
他忍了忍,没断裴鹿青这书一般的叙述,继续听着。
裴鹿青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戚戚然:“其中天机宗被揍得最惨,林空鱼的头发都被揪掉了半边……后来天隐寺的刑堂长老赶到,才把无厌制住。”
“赵因被格杀当场,延洲的消息也传来了。”
“无厌为夺宝,屠杀延洲近百万凡人与修士,就连延洲附近依附于八大仙门的三个宗门都被全数灭门,此等行径堪称十恶不赦。有元婴老祖亲往察看,据延洲半数大地,寸寸染血,怨气冲天,非化神修士难以化解。”
程思齐一怔。
三宗被灭门?这怎么可能!无厌那时候虽能站金丹,但绝不是三宗金丹修士的对手。而且他还业火缠身,修为大减,身受重伤。
他抿紧了唇,没有话,仍是静静听着。
“当时很多人都提议就地斩杀无厌,不放他离开凌霄会。”
裴鹿青皱起眉,“无厌面对那些指责,最初还辩解几句,后来却干脆不开口了,不管谁骂他,都只是笑笑。阑衣教领头其它两大仙门,定了无厌的罪,想要动手,却被天隐寺的刑堂长老了回去。”
“天隐寺扛住了所有的非议,将无厌带出了凌霄会,关到了天隐寺的禁闭佛堂,一关便是五十年。”
“而当年延洲灭国之事的真相究竟如何,时过境迁,仍是众纷纭,没有人知道究竟。毕竟当年参与延洲一事的人,活下来的只有一个无厌。而他对此没有解释。”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当年之事。”
裴鹿青看向程思齐。
程思齐眼神明亮:“你们相信无厌?”
这不废话吗?不信敢把您老人家交给他?
裴鹿青心里一噎,镇定道:“相信。延洲一事处处透着蹊跷,定有内情。若不是无厌真的是身带业火冲入了凌霄会,恐怕没人会不相信他。业火存在,便证明他真的是屠杀了那些凡人。”
裴鹿青一顿,道:“但凡人,不一定是好人。”
旁边的路南咧嘴一笑,眼中隐有杀气一闪而过:“其实好坏不一定,大家立场不同,不强求。但有些人,他就是欠砍。”
程思齐感觉得出裴鹿青和路南的是实话,心中放松了些,又转口和几人谈论了会儿剑道,深有感悟,尚还有些不稳的剑意便心随念动,立刻凝实了几分,看得一帮剑修眼冒绿光。
听完自己想知道的事,程思齐便又回到了无厌身边。
冰原之内不辨昏。但按照双头虎的计算,他们入阵以来已有外界的四五天时日了。
无厌仍旧是双眼紧闭,霜雪欺压眉目,静坐不动。
凑近了点,程思齐也不管那些灼灼看来的视线,张口在无厌冰冷的唇上含了含,亲了亲,感知到无厌微弱而绵长的气息,心头稍安。
他展臂抱住无厌,被冻得微微一抖,但还是收紧了胳膊。
唇舌在无厌眉眼间胡乱吻了吻,程思齐想起两人相遇的时候,在青楼内,无厌也曾在他面前更衣过,但那时无厌身下却并没有什么雷电符之类。
“等你长大了,就不会胡闹了。”
无厌揪着他的狐狸爪子这么过。
那时过耳一听,不以为意。但想必他这背后,都是含血的酸楚。
这边程思齐正伤感着,便突然闻见阵外飘进来一股香喷喷的烤肉味,还伴随着声的惊叫。
“娘哟……少、少年这么猛这么饥渴吗?对着个冰雕都能亲成这样……真的是人不可貌相啊,大师兄。”
“看那佛修的身板,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了咱们剑修这么猛的汉子……”
“噫!无厌炼体是一绝,不知道金身练了几层了。听他们天隐寺以前出过一个破戒和尚,也是炼体的,那兄弟有那——么大!对对对,比路师兄你这巨剑还大呀!”
“等等……你谁动谁躺着?赌他两个人头的!”
“赌就赌,谁怕谁!”
“……”
程思齐慢慢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双头虎,“他们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双头虎干笑:“一、一般吧。他们剑修一直……一直都这样。”
有点被程思齐面无表情的模样吓到,生怕他知道自己在那些剑修的淫威下泄露了他的奸情,双头虎目光游移,转移话题道:“对了,老大,你放血的时候我看见那莲花开了,里面好像有东西……”
“有东西?”
明知双头虎在转移视线,但程思齐关心则乱,还是顺着双头虎的话转身,看向了那朵生在无厌身旁的莲花。
经过第二次鲜血浇灌,莲花已长大了许多,不再颤颤巍巍,茎叶上隐有一层薄光流动,莹润如玉。
之前闭合的花苞也开了一半,程思齐心地伸出手指拨了拨,忽然触到一点温软。
“这是……”
他僵了僵,慢慢扒开点花瓣看进去,便见一个拇指大的无厌端坐在莲蕊上,和冰雕般的无厌一模一样的姿势。
“破而后立,”双头虎声道,“无厌前辈危急之下爆了金丹,兴许是实在没办法了,只好赌一把,强行结婴。不过看样子,好像出了问题……没有谁家的元婴是在体外的……”
这里没有天隐寺的人,一帮子剑修也都不知道无厌究竟什么情况。
程思齐不敢妄动,只好又将那花瓣慢慢掩上了。再放血浇花,却见鲜血穿透莲花,砸在了地上,没有像之前一样被吸收。
程思齐心中涌起些许焦躁。
从无厌的回忆里出来,他便极度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此时再面临这种状况,心境竟有些不稳。
玄剑宗的剑修似乎看出了程思齐的焦虑,忙让双头虎抓进去一大块烤熟的火龙肉。
路南隔着大阵宽慰程思齐:“兄弟,你就放心吧,业火都能挺过去,换身皮肉跟换衣服一样自然的狠人,怎么可能这般脆弱?他定有法子恢复,你有空还是准备准备彩礼吧,天隐寺的秃驴都是死要钱……”
程思齐耳根一红,接过火龙肉咬了一口,也不知吃出什么滋味没有,脸上泛出点纠结之色,低声叹道:“恐怕要备的是嫁妆……”
“噗!咳、咳咳咳……”
一大半剑修被龙肉噎住,咳嗽得浑身发抖。
我们堂堂剑修猛男,怎么就有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少宗主!
心情复杂的玄剑宗弟子们吃过烤肉,便都跟猪仔一样懒洋洋地往地上一趴,埋头便睡,完全没有一点宗门弟子的包袱。
程思齐再次为这帮剑修贴上一言难尽的标签,便不再去管,给无厌身上扫了扫雪,又抓紧时间开始修炼。
面对危险重重的无尽冰原,他刚刚筑基的实力实在是太过低微。
道路通达,修为一日千里不在话下。
修炼了不知多久,一瓶又一瓶抢来的聚气丹被用光,程思齐直把修为又往上提了一层,才中止修炼,算再看看无厌的情况。
但孰料这一睁眼,阵外的剑修们就又给了他一个惊吓。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之前还睡得四仰八叉的一帮人已经纷纷起身,忙碌起来。
他们忙碌的事,便是掏出一根根细长的锁链,两两凑对,将彼此绑个结结实实,宛如粽子。
裴鹿青拒绝被绑,路南只好把自己拴在一块大石头上,叮嘱裴鹿青:“大师兄,要是等会儿这块石头承受不住,你一定要把我按住!你知道我的力量,我怕我疯起来,惹得这无尽冰原再掀腥风血雨……”
“绑你的!”
裴鹿青额角青筋直跳,拍了路南一巴掌。
程思齐忍不住道:“裴兄,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之前喊前辈,被裴鹿青和路南联手制止,非要认兄弟。程思齐不明所以,但也盛情难却,只好喊着裴兄路兄。
路南见程思齐结束了修炼,边往自己身上缠锁链,边道:“没什么。就是我们不是刚从妖圣秘境那个鬼地方逃出来嘛,带了点后遗症。”
他解释道:“整个妖圣秘境都被梦魇攻占了,我们被困了将近二十年,若不是这次魔种秘境现世,恐怕逃不出来。但逃出来了,也不算完。那梦魇我们多少都带出来了一点,一入夜便会发作。现在距离我们上次发作已经快六个时辰了,虽然无尽冰原没有昼夜之分,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得做点准备。”
“准备就是把自己绑住?”程思齐指了指其他粽子。
路南趴在石头上皱了皱眉:“进入梦魇之后,我们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听天机宗那帮人,通常都会是做一些奇怪的事。在秘境内我们也会把自己绑住。不过秘境内大家都一起犯病,不用担心被偷袭。外面不同,而且大师兄靠谱,所以他就不绑了,我们捆着,省得添乱。”
他看了看天色,又嘱咐了程思齐一句:“兄弟,待会儿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害怕。我知道我们剑修都比较凶残,我会尽力控制自己。”
程思齐心里思索着妖圣秘境的事,不太在意地点了点头。
就算凶残厮杀,程思齐这种从杀戮里走出来的,也丝毫不惧。有什么可害怕的?
但很快,程思齐就自己了自己的脸。
他看了看东边学狼嚎的两名剑修,又看了看像虫子一样在地上扭屁股的几人,再掠过深情地抚摸着细剑不断傻笑的裴鹿青,最后将视线定在抱着石头不断摩擦的路南身上。
路南满面通红,嗷嗷叫着,坚硬的巨石咔的一声被他日碎了一半。
程思齐默默收回视线,看向瑟瑟发抖的双头虎。
“我现在弃剑从文,还来得及吗?”
双头虎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他。
因为有一股铺天盖地的威压从天而降,直接将双头虎的话语压成了血块,卡在了咽喉。
程思齐浑身一震,毛孔渗出细的血珠。
他艰难地仰头看去,便见最外围的剑阵咔嚓一声,裂开了一条细的裂缝。
与此同时,两道强大的元婴气息撕开虚空,瞬移而至,出现在了程思齐头顶。
无厌身旁的莲花微微一颤,茎身应声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