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幼幼。”容夫人牵着女儿, “待会儿跟着娘,别乱跑。”
宫宴人太多,只嫔妃和皇嗣就不少,更别这次参宴的大臣来得出奇多。
不过热闹自然比不上前一年, 毕竟如今宫中禁舞乐,即便是寒暄敬酒,众人也不敢高声。
幼宁乖巧点头,容夫人想现今宫中和女儿熟识的也只剩周帝, 而陛下应该不会在这种场合胡闹, 心到底没再揪得那么紧。
再想到四万平江军就驻扎在城郊, 容夫人又稍微放松了些, 虽宁安侯府因幼宁的身份目前有些眼,旁人怎么也不会那么肆无忌惮,她和容侯总还有几分威慑力。
容夫人本想今日让幼宁称病不进宫, 思虑之下又觉不妥,到时让幼宁孤身一人待在侯府大半夜,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抬眼望过宴会百态,容夫人叹了口气, 自家乖乖才多大啊,就没个安宁日子了。照她的算,本是让幼宁及笄前尽情享受平安顺遂长大才是,没想到这种时辰来得这么早。
她做不出怪燕归的事, 便怜爱地摸了摸女儿脑袋。姑娘仰眸看她, 奶声道:“娘不要叹气。”
“为什么啊?”
“因为娘一叹气, 幼幼这里不开心。”幼宁捂着胸口,认真碎碎念,“幼幼不开心,哥哥就会皱眉头,我们和哥哥都不开心,爹爹就会发脾气。”
捋得如此清楚,且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令容夫人扑哧笑出声,“不错,咱们幼幼真聪明。”
亲近之人间情绪相连最深,容夫人都忽略了这点,差点将自己隐隐的不安传给了女儿。
今日宴上大都为冷食,容夫人只随便挑了几样放到幼宁碗中,柔声叮嘱,“少食些,若饿了等娘回府给你煮面。”
容夫人厨艺好,却极少下厨,因此幼宁眼眸一亮连连点头,坐姿极其端正,乖巧的模样儿让不远处的容云鹤带了笑意,很快这笑意就敛回。
云庭仰首饮尽一杯,凑近道:“上好的梨花酿,不来些?”
头被容云鹤支扇移开,淡淡道:“若想做酒鬼,还请云火头离远着。”
云庭语噎,讪讪放下白瓷杯,“不过两杯,添些精神罢了。”
语毕他目光可惜地偷偷瞄了眼幼宁,看着姑娘软嫩的婴儿肥就想捏捏,奈何最近被好友整治太多,让他不敢不守诺。
面上一副悠然闲适模样,实际云庭余光一直在盯着殿内外的侍卫部署和变动,同时握紧了袖中银哨。
云庭今日任务是观察宫内巡逻的侍卫,一旦察觉异动就必须吹哨示警,殿门前守着一人,听得他的动静亦会随之吹响银哨,再至宫门,至长街,逐渐传到守在四角宫门附近的平江军耳中。
平江军毕竟人数众多,混一两个进宫不难,要几十上百甚至上千,基本不可能,毕竟宫中禁卫不属他们管辖。
如此安排的缺点便在于,平江军进宫会需要一些时辰,若有紧急事件,很可能会赶之不急,这便要看云庭察言观色的能力和直觉。
到底不能示警太晚,也不能稍有动静就急不可耐,这无疑十分考验眼力和耐性,与云庭之前的行军作仗完全不同,却让他血液隐隐沸腾,眸光越发锐利,精神十足。
容云鹤微微暼他一眼收回视线,继续观察宴会众人。他总觉得近日自己忽略了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又不大清。
容云鹤心知自己非圣人,定有思虑不周之处,他只盼莫危及家人才是。
上座,周帝不知不觉被敬了好些酒,不过他酒量好并不容易醉,陈总管却在拼命使脸色,低声道:“陛下,脸,脸——”
脸?周帝懵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忙暗中憋气,片刻后就满脸通红,配上略显浑浊的眼神,全然一副酣态。
皇子公主们所送寿礼与往年没甚么区别,周帝懒懒摆弄两下,刚想让陈总管把这些收回库房,三皇子就举杯凑了过来,笑嘻嘻道:“父皇。”
神态倒是让周帝认了出来,随意嗯一声,“做什么?”
“一日没见父皇,儿臣想得紧。”三皇子给周帝满上一杯,倾身放低声音道,“父皇看到大哥了吗?”
周帝一顿,缓缓摇头,忍不住道:“怎么了?”
“儿臣从昨日起就没看见大哥。”三皇子眼中带了忧色,“禁卫今日似乎也有些不寻常,统领和大哥那边的人有些关系,儿臣担心……”
周帝神色一凛,这确实不容忽视,当即招来一人去对容候等几人禀报。
只有陈总管边布膳边纳闷想到,三殿下不是知道陛下的毛病么,怎么一上来就问陛下有没有看到大皇子?就算陛下看到了也认不出啊。
想了想,他只当这是三皇子随口一句的话儿,便没在意。
内侍对容候等人传过话,不出片刻,云庭便醉醺醺起身,对身旁人道:“不胜酒力,先失陪了,诸位继续,继续……”
容云鹤随之四望,果然发现远处的侍卫有些变动,警惕之余不由觉得有些蹊跷。
大皇子?大皇子向来有心,可并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能力,谁会在暗中支持大皇子?
不容他多想,宴会众人已至酣时,向他和容候敬来的酒杯越来越多,“听容世子前阵子亲历险地,破了江南一桩贪污大案,真是年少有为,着实令我等佩服、佩服。”“容候生得一双好儿女,还请容候屈尊,受下官三杯……”
好在不出多时,云庭便回席,睇来一眼,令容云鹤微微放心,下意识看向幼宁坐席,不由一愣。
幼宁正转着乌溜溜的眼眸四望,不时与容夫人两句话儿,忽然后领被提起,整个人悬空,让她呜哇一声开始蹬腿。
三皇子不满道:“十三弟不在,就不认识我了?”
“三叔叔!”姑娘喊得格外有力,拍着他袖口,“不可以这样提幼幼,衣裳会乱的。”
最关心的不是自己反倒是今日才换的新衣裳,容夫人哭笑不得,“不知三殿下找女有什么事?”
三皇子笑道:“没什么事,只是带她去父皇那儿转转,容夫人放心,我很快就将人送回。”
起来不过十几步的路程,容夫人略有迟疑,但是三皇子素日风评尚可,在众皇子中又与太子关系最好,着实没有怀疑的理由。
再看上首,陛下确实在看着幼幼。
容夫人依旧道:“女尚幼,调皮得很,怕是会烦着陛下。”
三皇子满不在意,“无事,容夫人多虑了,父皇可喜欢这丫头了。”
罢不待容夫人再推辞,直接拎着人就走了,姑娘还在一路蹬腿,看得容夫人总有不安,
见三皇子带着人来,周帝一愣,随即虎着脸道:“谁让你把她带上来的!”
着心把人接了过来,陈总管机灵地立刻端来矮凳。
“父皇眼巴巴都看了许久。”三皇子笑,“谁看不出您的心思,儿子不过帮您一把而已。”
整个寿宴上周帝最想要其陪伴的无疑是幼宁,开始还能忍着,饮酒过后眼神都是直勾勾的,让一些注意到的人差点以为他们陛下对容夫人有什么不可言的想法。
被埋进凳中的姑娘自己理了理衣裳,眼睛圆滚滚瞪去,像生气的松鼠,两腮都鼓起来。
三皇子没忍住,俯首对着那脸蛋捏了又捏,力气半点没收敛,让姑娘吃痛呜呜道:“三叔叔…欺负幼幼,十三哥哥和陛下,揍你。”
“揍我?”三皇子笑意散了些,目光忽然沉下看了看幼宁,又恢复爽朗道,“可惜十三弟今日不在,怎么欺负你他都看不见,可不得趁着今日多欺负些。”
罢他将掌下柔软的面团翻来覆去的捏,一会儿皱巴巴一会儿又摊平,直把姑娘弄得快哭出来,周帝皱眉欲把人抱来,不悦道:“多大的人了,还欺负她。”
三皇子没把人放开,微微一笑,“难不成父皇还记得儿臣多大了?”
周帝当然不记得,他连自己的岁数都要记不住,只得皱眉看去。
三皇子道:“父皇向来不关心我们这些儿女,皇祖母也不愿亲近我们,除了被选为太子的十三弟,恐怕宫里这些兄弟姐妹,你们谁也记不清。”
“老三,你在胡些什么?”周帝越听越不对劲。
三皇子面上依旧带着没心没肺的笑,谁也猜不出他的是这些话,“可是父皇知不知道,您和皇祖母选出的太子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什么?”
“这大概有些不可置信。”三皇子摸了摸手下的脑袋,含笑看去,“但是父皇您的太子,我的十三弟,他的的确确,是靠着这个姑娘才能像寻常人一般活着。您难道不知道吗?原本的十三弟,可是冷漠残暴、毫无人性的一个人。”
三皇子想了想,“您大概没见过他十岁那年亲手弄死一个太监的模样,啧……简直要把儿臣吓死。”
幼宁仰着头,似乎听懂了三皇子在燕归坏话,急急辩解道:“十三哥哥才不是那样的。”
“在你面前自然不是那样。”三皇子随手弹了弹她额头,接道,“父皇,您是不是忘了十三弟身上还留着另一半卑贱的异族蛮夷血统,天性注定如此。”
周帝眼神已经冷了下来,终于明白了这个儿子意欲为何。
与此同时,殿中待人少了些,云庭终于得以对容云鹤道:“外面确实守了几十人,不过已被拿下,大皇子不知所踪。”
“几十人?”容云鹤重复,云庭颔首,“我也觉得不大对,但只有这些。”
容云鹤直觉不妙,思及这消息是从周帝那儿传来,立刻抬首望向前方,果不其然看见幼宁被三皇子抱在手中,三皇子正低声与周帝交谈,而周帝脸上已没了笑意。
“幼幼……”他低喃,忽得起身,却被来人一把按下,正是李阁老之子李秀。
李秀生得膀大腰圆,惯练外家功夫,力气极大,一只手便足以让容云鹤不得动弹。他不着痕迹往后瞥去,云庭使了个眼色,让他莫轻举妄动。
“容世子。”李秀皮笑肉不笑,“早就听容世子得太子赏识,是不可多得的当世之杰,秀早就想领教一番。”
思及三皇子所的好言相劝,李秀心生不屑,他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些只会动嘴皮子的文人,嘴上功夫厉害又如何?此刻还不是得乖乖待在他手下。
不过李秀却是真心敬服自己父亲,妹妹与三皇子定下婚约后,父亲就时常请三皇子入府相谈。之后李秀才知父亲一直对十三皇子不满,认为立其为太子是混淆皇室血统的大不敬之为。父亲面上从未表露过,私底下却在一直劝导三皇子。
就算三皇子起初并没那个心思,在父亲的巧舌下,还不是动了心。思及此李秀心中一阵得意,若三皇子登基为帝,妹妹再嫁给他,自己不就是国舅爷了。
虽然李秀并不觉得容府那个姑娘对太子会有三皇子的那么大影响力,不过三皇子部署了,他照做就是。在李秀看来,手边的容云鹤和云庭才威胁更大。
注意到殿中许多人都醉得有些不寻常,容云鹤轻声道:“李公子天生神力,威武之躯,京中谁不称叹?云鹤自觉不及,便不讨人笑话了。”
李秀露出笑容,“怪不得都容世子聪明,果然很有自知之明。我也不和你绕圈子,周围这些人容世子也看到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和容候老实些,那个丫头就会没事。”
然而这几句话,容云鹤一个字都不信。三皇子拿住幼宁肯定不只是为了威胁自己和父亲,恐怕更多是为了使陛下屈服,未来也好拿捏太子。
陛下心纯而直,他管不了那么多,若三皇子拿幼宁威胁几句,指不定当场就能写下禅位的圣旨。
只要两刻钟。容云鹤心道,云庭此时不能吹哨,但他们还有约定的其他暗号,只不过所需时辰要长一些,最快两刻钟可以赶到。
以李秀和李阁老的能耐,此时他们安排在宫中的人定不出三千,只要他们没有察觉到平江军的存在,定能出其不意。
思考时虽然依旧从容,容云鹤目光却一直紧紧看着上面的幼宁。
他注意到三皇子神色有异,而以三皇子以前的性情来,要做这种事很显然要些推力和刺激。
是以容云鹤猜想,李秀父子给三皇子用了药,恐怕就掺在酒里。
而被药物所控的人,谁也不能确保他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何况幼宁在他手中。
李秀却一直在看着容云鹤,道:“容世子还记得吴芸姑娘吗?”
“……嗯?”容云鹤随意思索了番,心思根本无法集中,微微摇头。
李秀冷笑,“也是,容世子风流倜傥,是整个上京贵女的春闺梦里人,哪会记得这些。”
李秀靠近了些,口中的气息扑撒在容云鹤脸上,令他不适后退,“就是被你亲自抄家的将军府,吴老头的女儿。”
这便让容云鹤有了印象,李秀笑容显得有些狰狞,“早先我看中了她,将军府不识相,还不肯把女儿许配给我,那贱人还亲口什么心慕容郎,最终怎么样?还不是被你抄了家充入教坊,好在我怜惜她,做了她第一个恩客,本想把人养起来,谁知道那贱人不识相,念得还是容世子你。本公子心痛极了,没办法,只能看着她随自己的心意被千人枕万人骑,唉~也不知那滋味她可还喜不喜欢。”
容云鹤收回视线,与李秀对视一眼什么都没回应,显然他意识到和神情不清或激动失智的人没什么好谈。
他越是平静,李秀心中就越发嫉恨。不止吴芸,他的父亲、太子和三皇子都极为欣赏容云鹤,连他刚议亲的女子都去特意收藏了其字画。
怎不叫他妒,不叫他恨!
胶着间,上首形势已有了变化,不知发生了何事,周帝捂住手臂似受伤的模样,幼宁依旧在三皇子手中拼命挣扎,哭得脸花成一片。
容云鹤心中一紧,下意识迈进两步,李秀锵得一声拔出剑来,抵在他腰间阴森森道:“容世子切莫乱动,不然秀可不保证会不会手抖。”
除这两地,殿中只有诡异的寂静,众人不是醉倒匍匐在桌,就是被侍卫守着不敢乱动。
所有人都没想到,逼宫的会是三皇子。
“三叔叔,不要陛下——”姑娘满脸泪水,努力扒着三皇子手臂,“是幼幼错了,幼幼不该你坏话,幼幼,幼幼坏,不要陛下……”
三皇子松开破碎的酒杯,眼中闪过一丝无措,其实他没想过伤这二人,刚才……刚才他自己都不知是怎么回事。
姑娘的哭声让他愈发心烦,随意一甩就把人扔到阶下,冷冷道:“吵什么,难道我还会弑父不成。”
幼宁结结实实摔在石板上,趴在地上四肢都疼,却不敢再大声哭出来。
“幼幼!——”几声大喝同时响起,容候几乎要不顾一切,比他更快的却是容云鹤。
顾不得再想什么,容云鹤无视腰间冰冷的触感,提步就要跑去。李秀露出狞笑,低声道:“我早过——”
兹拉——布料被刺穿的声音,容云鹤也在瞬间停住。
李秀摇摇头,接道:“早过不要乱动,容世子不听话,秀还能怎么办呢?”
他享受着利剑刺中痛恨之人的快|感,甚至在里面轻轻转了转,听得容云鹤闷哼一声,才满意抽回,接过布条擦了擦剑身,状似惋惜,“真是可惜了,世人口中难得的天纵之才……”
明明一直就想这么做,只不过正好借了这个时机,李秀脸上的得意之色几乎都要溢出来。
容云鹤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他,最后担忧看了看幼宁,随着利剑抽出时倒向地面,头部重重磕在青砖。
但李秀的神情没保持太久,因为就在容云鹤倒下的那一刻,从殿外涌入大批着甲胄的人马,将他的人给重重围了起来。
…………
大局方定,幼宁几乎是颤颤巍巍跑向容云鹤,她极力忍着哭意,看着容候容夫人的神色似乎懂了什么。
太医匆匆赶来,诊过容云鹤脉搏,再探向他颈侧,摇头叹息。
容夫人几乎是崩溃般倒地,怎么也没想到,形势变化会如此之快,迅速到她甚至无法保住自己儿子的命。
幼宁抿着唇,蹲下来轻轻推了推兄长,“哥哥……”
没反应,她又道:“哥哥……有人欺负幼幼。”
死一般寂静。
幼宁终于“哇”得一声哭出来,趴在容云鹤胸口,“哥哥骗人,哥哥过不让别人欺负幼幼的……”
姑娘哭了许久,谁也拉不开,一要动她和容云鹤便会被姑娘胡乱咬去,没有那几位开口,没人敢强行动她。
待到大部分人渐渐离开,趴在容云鹤胸前的身体也几乎要僵硬,一道许久未出现的声音在幼宁心底响起。
【幼幼,你想救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