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大佬的一掌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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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慎看着沈叹, 他像看着一幅画似的那么看着沈叹。

    画是浓墨重彩,一层层彩油漆粉覆上去,早不知最初的颜色是什么。

    那些赤诚岁月里的肝胆相照,如今都成了对面不识的互相试探。当初的上官崇怎么想得到?当初的楚慎又如何能预知?

    当真可笑,当真奇怪。

    楚慎的笑一走脱,从唇角处波纹似的蔓开, 看得沈叹越发不安。

    “你笑什么?莫不是被我中了心思?”

    楚慎道:“我笑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感慨归感慨, 戏得照旧演, 散场还不是时候。

    沈叹见他死不承认, 便决心把证据一项项摊开。

    铁证如山,料想这人也不得不认。

    “我一开始觉得事有古怪,不是因为你, 而是因为那假侯爷。”

    楚慎笑道:“他脾气古怪, 是不是惹到你了?”

    沈叹道:“那不是脾气,那是恨与杀气。”

    世间从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有恨就有因, 这层因落在何处?

    沈叹认为八|九不离十,这与他的过去有关。

    这位假侯爷一早知道他是谁,因此才有恨, 恨到极处又不能动手,屡屡受阻,这才有了百般纠结的心,见了他欲千刀万剐,但咬住牙, 火全憋到肚子里去。

    阻他的人是谁?雁山派的霍闲非。

    霍闲非和假侯爷之间的关系如何?

    很亲密,或许亲密到大多数人都不敢想象的地步。

    他们表面上看是朋友,实际上早就越过了朋友的界,亲昵的事情已做得太多。

    旁人看不破,他却已领会了好几件,若再怀疑二者的关系,那他就真是傻子的亲戚。

    那么霍闲非为何要阻止假侯爷杀沈叹?

    原因不难猜,他也认识沈叹,知道他的过去,并且帮着隐瞒。

    不中听的,他恨不得沈叹永远记不起自己是谁,一辈子都浑浑噩噩,那才称了他的心。

    沈叹的话由短及长,一脉脉一句句都倒在楚慎心口。

    这人早就心怀疑虑,只因事多人繁,心思暂且压下去。

    可如今风波已过,疑惑自然得全数爆发,即便是楚慎这样的人,也掩不及、压不灭,必须心处置才行。

    想到这点楚慎就不由得苦笑。

    苦笑苦笑,苦才是真的,笑仿佛是为了使苦不那么深,才硬生生挤出来的。

    笑完他看向对方,尽可能地用一种平和、中正的语气去问话。

    “既然你已想了这么多,那不如再想想——我为何不希望你记起来,为何希望你只是沈叹,而不是别人?”

    沈叹想了想,目光一闪道:“我若记起自己是谁,第一件事就是找我的仇家。”

    这个人害他重伤,害他险些葬身火海,就算侥幸活下来,也失了记忆,没了从前的武功,不寻仇可不过去。

    楚慎道:“你觉得我是想保护你的仇家,才不希望你记起来?”

    沈叹却摇了摇头,他觉得楚慎是另一种人。

    “如果你是我仇家的人,就不拦着别人杀我。”

    他不是个瞎子,对方心意黑白他看得清。

    这一路过来多是荒郊野外,霍闲非有很多机会可以除了他,可这人都没有动手,反而多次拦着假侯爷动手。

    这不是在保护沈叹的仇家,这就是在保护沈叹。

    楚慎揉了揉额头,“所以当你心有疑惑时,你选择了直接来问我。”

    沈叹点了点头,他一向认为坦诚比隐瞒有用得多。

    坦诚比隐瞒的风险更大,失去的也可能更多。所以善于坦诚的人是勇士,也同时是赌徒。只不过赌的不是物件,而是对方的品格,还有自己看人的眼光。

    所以沈叹接下来的问题有三个。

    “如果你是我的朋友,为何要欺瞒我?”

    “如果你是我的敌人,为何要保护我?”

    “你和从前的我究竟什么关系?是敌是友?是仇是恩?”

    楚慎叹了口气,他这时的声音在沈叹耳里听着格外的熟悉。

    “既然你有话直,那我不必欺瞒,我的确在保护你,我也认识从前的你,可以是很了解之前那个你……但你若是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只能送你四字——无话可。”

    我这人的确不爱欺瞒朋友,也不喜辜负人心。

    如果我欺瞒你,辜负你,那一定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所以你怎样多方试探,纠缠不休,我也绝不可能告诉你。

    他话里有话,沈叹一听即明。

    可明白不等于接受。这人眉头一皱,刀子一般决绝的话一溜烟儿地蹦出来。

    “你可以不,但你拦不住我。”

    “我知道我仇家的剑法,我可以去找这世上最见多识广的人,让他们帮我辩出这是谁人剑法。”

    “一旦得知这人身份,我会直接去找他,不会来过问你。”

    完沈叹就俯身上前,隔着桌子都能把脸上的热火给浇过来。

    “你若想阻止我,除非杀了我。这点你明不明白?”

    楚慎微笑着看他:“你是觉得我不敢杀你,还是杀不了你?”

    这两句刀子一样的话,被这人得平平淡淡、寻寻常常,好像的是去宰一只鸡,去剁掉一只猪蹄,而不是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和你共同杀敌的伙伴。

    沈叹把他的神情尽收眼底,从额头看到下巴,竟看不出一丝破绽。

    除了像深渊一般神秘的微笑,这人面上还能看出什么?

    沈叹忽然有种感觉,这人看着柔柔弱弱,却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势,白了就是狠心狠肺,既能杀敌人,也能杀朋友,硬下心肠一切皆可杀。

    这样的人无论什么,那都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于是沈叹咬了咬牙。他绝不能退,再退就得掉洞里去。

    “你要杀我,最好今日杀,在此地杀,就在这一刻杀!”

    他本想用个激将法,没想到楚慎居然点了点头:“好啊,我杀给你看看——”

    得轻轻巧巧,毫无费力,话音还未落地就已出手。

    他出的是怎样一只手?右手。

    右手如何动?如龙出海,如蛇走穴,迅猛、刚烈,猝不及防地从袖中甩出,一掌印在了沈叹的胸口。

    沈叹大惊失色,心中急颤,面上拂下一层惊煞煞的惨灰。

    谁能想到霍闲非竟会忽然出手?

    而且是在如此之近的距离,出手还出得这样快,这般猛。

    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沈叹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他回头一望,假山堆上印了一个手印。

    再低头一看,把胸口衣服撕开,上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手印,没有痛觉,仿佛那一掌不是印在他胸口,而是穿过胸口印在了假山上。

    死里逃生的沈叹不出话,只一动不动地看着胸口,仿佛在那儿寻个什么痕迹。

    可寻来寻去寻不着,他一头热血冷了大半,当即明白了。

    他抬起头,对着楚慎道:“你……你竟会隔山牛?”

    楚慎摇了摇头:“我这样的年纪,哪儿会什么隔山牛的高深功夫?”

    沈叹一脸讶异道:“那你刚刚使的是……?”

    楚慎笑道:“万象神功里有一招,加‘先发后至’,我刚刚用的就是那个。”

    沈叹疑道:“先发……后至?那是什么?”

    楚慎笑道:“掌先发,然力后至,先经过的地方不过丝毫之力,后经过的地方才是千钧之力,距离越长,掌力发得越厉害,这便是‘先发后至’了。”

    沈叹道:“所以那一掌先拍在我的胸口……我反倒没事……可掌力透过胸口向假山……假山就有事了?”

    决定生死的关键,竟然只是这么一丁点距离?

    如果他离得比较远,是不是就和那假山一样?

    楚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还没死,先坐下吧。”

    他这话的时候依旧很平静,也很亲切,仿佛刚刚那生与死的一掌不是他拍的。

    沈叹惊魂未定,却还是依言坐下,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霍闲非,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还在发颤,恐惧分明还伏在那儿,不过是强作镇定。

    楚慎慢慢喝了一口茶,喝完才道:“快死的滋味你已经尝过了,现在该尝尝活着的滋味了。”

    沈叹双唇一颤,怒气未消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把我吓退?”

    楚慎慢条斯理地把茶盖子盖好,“一旦你记起自己是谁,就必须接受从前的身份,从前的事儿一定要有个结果,那一掌就不会透骨而过,而会直接印在你的身上。”

    他顿了一顿,满面真挚地看向沈叹:“可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我花了那么多的力气,才让你重活一次,确保你受名门熏陶,养成一副侠士心肠。可你一旦记起,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我再也没有任何理由放过你……”

    沈叹一愣,不止是惊异于楚慎的话,也是因为楚慎一边在笑,一边眼底氤氲着水。

    这样的一个人,竟能同时哭和笑,而且还是为了他。

    可那也不算是哭,只是水在眼底下不来,笑在嘴上蔓不开,所有的情绪都在外放,却又受到深深的压抑。

    再看他的眼,那里分明有痛苦与内疚,也有希望和宽恕。

    痛苦什么?内疚什么?

    你希望谁来宽恕你?而你又去宽恕谁?

    一个人怎能在一瞬间表露出这么复杂的情感?

    如此多变与深沉,实在不像一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倒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

    沈叹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一定要问出来。

    “你为什么没有理由放过我?从前的我做了什么?我难道会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

    楚慎闭了闭眼:“你不算是十恶不赦,但你的确犯了大错,得拿命去还。”

    沈叹诧异道:“是什么错?去偿谁的命?”

    楚慎没有回答,沈叹接着道:“按你所,当初是你救了我,让我投入道观门下?”

    楚慎点了点头,沈叹却越想越不对劲。

    “可当初救我的人明明是……但你却是……”

    楚慎擦了擦眼角,平平静静地抬起头,对着沈叹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你猜得不错,我就是楚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