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大佬的两只小鬼
教简体字这事儿来简单, 做起来却不易。
众所周知,慎慎就没安分的时候,安分下来了就一定有事儿。
“什么简体字?不就是把大人们写的字去掉几个笔画吗?”
慎慎一脸疑惑地看着张澜澜,的手指在纸上不停地敲。
“你就那么想要偷懒?不肯多写几个笔画?”
张澜澜把笔杆子一扔:“我教了你半天,你就想问这个?”
慎慎见他恼了,立刻把笔杆子一捡, 笑呵呵地送回来。
“我学我学, 你怎么这般气, 一下就恼了, 我也不为别的,就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发明这种字。”
这娃娃的鬼心思怎么这么多?一套接一套地来,到底是他八岁还是我八岁?
张澜澜捏了捏他的脸, “因为这样方便、实用, 大人们蠢得很,不知写这种字能省夺舍时间。我们是聪明蛋,可不能学他们。”
慎慎一边揉脸蛋一边纳闷——这样的歪理到底是怎么走到阿恪心里的?
不过要是学这玩意儿就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那就学,使了劲地学,不偷溜出去玩也得学。
干就干, 慎慎学起简体字用上了十分心,竟和学武功扎马步一样拼劲。但张澜澜教简体字时顺便还科普了普通话,这样就显得有些效率慢,毕竟这个架空世界里的官话和普通话有些区别,没有拼音辅助, 光纠正声调就得耗时许久。
拼音?对了,我还可以教拼音啊!
张澜澜兴奋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拍完了才觉出疼,连忙使唤慎慎过来给自己揉腿了。
当夫子的感觉真TM棒,做学生的再不服也得服。
时光溜得比谁都快,短短一年时间,慎慎已熟识拼音,学会了几百个简体字的读写,对张澜澜画上的人物形象也隐隐约约明白了些。
但随着教学的深入,张澜澜心中的疑惑堆成了山——快把他弱可怜的身子给压垮了。
慎慎年纪,做事随性而为,讲的就是不守规矩,因此什么事儿都皮一把,皮到最后出了风格、多了花样,大人们又爱又恨,鬼们哇哇乱叫,他就满足了、乐呵了,觉得全天下都注意到了他的伟大。
你这哪是楚慎?分明是个幼年版的燕择嘛。
楚三哥处处温柔,他时不时地给你捣乱,楚三哥隐忍压抑,他有事从不憋着。在外被人欺负了也不报名字,上去就一阵乱,不赢就跑,反正绝不吃亏。
一个燕择式的慎慎要怎么才能长成楚三哥?这是基因突变还是被半途魂穿?
张澜澜联想到这一点,背后忽的腻出了一身冷汗。大白天的太阳直辣辣地晒下来,却把他的一张脸照得惨白带青。
该不会是因为他的到来改变了历史,所以把书中的那个楚大佬给蝴蝶掉了吧?
如果慎慎这么一路皮下去,永远都不改性子,那秦门还会不会建立?是不是就这么交到秦灵冲手里,然后作为一个几百人的三流帮派,籍籍无名地淹在江湖昊海里?
那燕择怎么办?裴瑛怎么办?那么多被楚慎拯救过、提携过的人要怎么办?
我的九天玄女王母娘娘她大爷,不带这么玩人的吧?
这一天后,张澜澜晚上有觉难眠,白天精神恍惚,他的脑袋里装不了天下大事儿,一时只被这个可怕的联想给占满,别的事半点看不清,人走在眼前他都能直直撞上去。
慎慎察觉他身上有异,因此晚上总偷摸着过来,什么也得和他挤到一张床上去睡,用的借口还从不重样,有时怕冷,有时是要给他暖脚窝,暖了半天又嫌他脚臭,撇撇嘴睡了。
可这不能让张澜澜好过,他想来想去过不了心里那道坎,烦闷只有更重,没有轻的时候。
慎慎看了数日,终于忍不住在某一天拉过他的袖子,把这人扯到了房间里审问。
“你到底怎么了?这一年好不容易有点好转,怎么又开始东想西想的了?”
张澜澜疑道:“好转?好转什么?”
慎慎学着大哥模样,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你心里藏着事儿,天天想,夜夜想,只有教我简体字拼音的这一年,你想的东西少了点,看见我的时候多了点。”
张澜澜笑了:“什么叫我看见你的时候多了点?你天天在我眼前晃,我怎么就看不见你了?尽瞎话。”
慎慎失望地嘟了一张嘴,肉脸蛋挤出了一道可爱的褶子,像在那儿示威似的。
“你再不实话,明日我就去找妹玩,不找你了。”
妹是在张澜澜出生两年后落地的,刚出生时又黑又瘦,像个断了奶的猴子。可母亲却欣喜若狂,给了她一个很甜很静的名字——楚恬。
张澜澜如今八岁,楚妹如今也才六岁,还是个奶声奶气的娃娃,慎慎一个九岁的大孩子,和她有什么好玩的?
等等,妹……妹?
张澜澜猛然间想到,楚恪和他提过,楚慎唯一的妹妹会在将来会叛出楚家,不久后死去,这件事楚慎一辈子都没释怀过。
这么一联想,他又把忘记的事儿想起来了,一连串尘封的细节从角落飞出来了。
是了,来自家人的击还不止这一重,楚慎幼年遭逢家变,接连失了兄长、父母,又遭遇夺舍事件,因到处宣扬夺舍而得罪了叔伯,被族人排斥,再后遭遇妹妹叛家、妹妹死亡等事。
一连串的生离死别,毫无间隔地插刀、剖心、煎肺,才让他成了那个压抑隐忍、爱恨难知的楚三哥。
要这么的话,家人生,慎慎生。家人死,楚慎生。
可如今慎慎已经九岁,家中一切太平,爹娘叔伯相处和睦,大哥二哥也前途光明。哪儿来的家变?真的会有家变么?
一想到楚三哥的种种惨,张澜澜反倒希望慎慎一直是慎慎,别做楚慎了。
蝴蝶效应就蝴蝶效应吧,哪怕那些人都得不到拯救,只要一家平安快乐,那不就够了?
兼济不了天下,至少能救救自己人吧。
他想得入了神,慎慎赶紧摇了摇他的肩,他的力气在九岁孩子里算极大的,摇起张澜澜就像摇一棵树,哗啦哗啦地仿佛能听到骨头乱颤的声儿。
“不许瞎想!想了什么赶紧告诉我。”
张澜澜安慰道:“真没什么,我真没想什么。”
话得再死也没用,张澜澜心里其实明白:慎慎都看在眼里,张澜澜的一切隐瞒都记在他心里那个本本上,总有一日会清算。
这一日偷溜去外面玩,张澜澜又在大街上想事儿,一时入了神,竟没注意到后面有一匹马失了控地奔来。等他耳边掠过马蹄声与惊惊惶惶的人声,已有一双手把他推开。
推是推开了,可那双手的主人是慎慎。
九岁的孩子替他挡了那一击,而挺拔的胸口响出了裂骨的脆声儿,张澜澜呆愣在当场,惊惧的眼里就只有一派触目惊心的血,接天连地流在眼前,像冰川凉水一样倒在他头上。
怎么会?你怎么能?
等慎慎被抬到楚家时,大夫摇了摇头,直接给他们推荐了最好的棺材铺。
大哥愣住,二哥怒吼,父亲面上铁青,母亲几乎晕厥,而张澜澜,他一下就瘫到了地上,急得舌头结,喉咙直颤,只有泪把一张脸爬得沟壑纵横。
我以为自己蝴蝶掉了秦门的楚三哥,结果我蝴蝶掉的是慎慎?
九岁的慎慎,什么都没经历过的慎慎,难道就这么死在了我的手里?
所幸父亲还是个有见识的长辈,他果断换了位大夫,这次的大夫全力诊治,慎慎才总算有了一份活下去的希望。
一个月后,他醒了过来,一抬眼看见的是守在窗边的张澜澜。
可这时的张澜澜倒不像是阿恪,更像是一个水做的人,泪是流就流,比滴眼药水都快三倍。
慎慎一脸疑惑地看他:“你哭什么?难道我要死了?”
张澜澜哭着道:“大夫了,你醒来就不会死了。”
慎慎惊道:“难道我要瘫了,所以你才哭得厉害?”
“大夫也了,你的腿脚都没事儿,养养就好了。”
慎慎更加不解了:“那你哭个什么?上次你养的鸟死了,你都没哭得这么伤心。”
这什么智障少年?一只鸟能和你比吗?
张澜澜气得重重跺脚,脸上一阵胡乱抹,把抹下来的泪水全洒在慎慎头上了。
“我被马擦个边,顶多断个腿脚,你推我过去被撞个正着,性命都快没了!这是能笑的事儿吗?”
慎慎皱了皱眉:“可你是阿恪,家里最没用的就是你,你再断个腿脚,岂不是更加没用了……”
这时候还大实话,张澜澜气得狠狠捏了捏他的脸,捏得慎慎一脸苦相道:“下手这么重,阿恪你不疼我啦?”
这逻辑简单粗暴,张澜澜却马上松了手,又抹了抹要下来的泪:“疼,我疼死你算了,以后你再敢这样豁出命去,你看我让不让你知道疼!”
慎慎气哼哼地威胁:“再让我这样疼,我就不爱你啦!”
者无心听者有意,张澜澜这时忽想起了多年前一件事。
那个还附在霍闲非身上的楚三哥,在失去弟弟十年后,终于等来了一个张澜澜。
虽然这个张澜澜什么都不知道,心里眼里都没他这个人,可大佬还是摆了一桌酒席,好肉好菜招待他,满心欢喜看着他吃。
然后张澜澜吃饱喝足了,也亮出了一句话,彻底凉了大佬的心。
你不用等我了,你把那个夺舍的弟弟当成亲弟弟就得了。
对话细节已经模糊,饭菜也已在回忆里褪了味道,唯有楚慎那一瞬苍凉惨白的脸,永远映在了张澜澜的心里。
他从前不明白楚慎当时的心情,如今忽的全明白了。
慎慎见他面色不好,口气就跟着软了。
“你怎么这就被吓住了?我是胡扯的……我爱妹都没有爱你多……”
张澜澜在一片水雾里抬起了头:“我没被吓住,只是我以后可能会一些没良心的话,叫你平白伤心……”
慎慎还不解其意,只得意地笑:“行啊,你要是敢混账话,我就一炷香时间都不理你!”
孩子的世界没有隔夜仇,一炷香的时间不理人,仿佛已是一种极为可怕的恐吓。
可这对张澜澜却是不一样的滋味。
他终于记起了道歉,可慎慎记不起痛。
未来人的撕心裂肺,他一概不知,眼前人的一番重话,他只听得满心茫然,越茫然越不解,越不解越让张澜澜没法再抬头。
有些人自认无辜,却有一日想起了自己做过的一切,想弥补,想预防,做得越多越叫人笑话。
张澜澜在哭声中笑了,可那笑容诡异,像一把剪子把嘴撕开了,泪也不带停,把他的脸划得像八大胡同那么复杂,肩膀颤得极厉害,像风吹着雨淋着。
生下来八年,他从没露过这么可怕的模样。
慎慎看得心一抽,马上改了口:“我骗你的,我顶多半柱香的时间不理你,真的,不会一炷香那么久的!”
张澜澜像喃喃自语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那些话……”
慎慎奇道:“哪些话?你了什么对不起我的?”
张澜澜还是接着“对不起”,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嘴里只有这一个词是活的,其余的句子都死了,被马蹄踩得粉碎,被时光碾压得变了形,只有痛和歉疚伏在那儿,可偏偏都没了意义。
对不起,我了那样的话,伤透了你的心。
对不起,我当时不知道,你是那么的爱阿恪。
我更不知道,原来我也会这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