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张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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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段天真又心酸的日子。

    饶束守着处于半封闭状态的张修, 心给他养胃, 耐心跟他话,照料他生活里每一处细节, 收藏他生命中这一段时光。

    只可惜, 尽管少年如此病弱,行为习惯依然强势。这让饶束失去了很多逗他玩的机会。

    她把平板扔给他, :“我又卡在这关了, 三岁你想帮我过吗?”

    平板上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建筑,她在玩虚拟城市建造的游戏, 故意把楼房建成一座危房, 看起来难以被拯救的样子。

    张修接过平板, 低眸, 指尖在游戏页面上点了几下, 然后扔回给她,一言未发地回卧室去了。

    饶束低头一看,无语。

    原来,他把那栋危房炸掉了,重新建了一栋。这让游戏得以继续, 却也让得分锐减。只能想办法在后面进行反超。

    “就, 不能试着拯救一下危房吗?其实还是可以救回来的呀……”

    饶束声嘀咕,望着他回房的背影, 总觉得他在得意。

    某一夜, 过了零点, 雷电交加, 典型的夏秋雷阵雨降临之前的征兆。

    饶束被一个雷吵醒,翻身下床,掀开落地窗帘往外看,只见银白色的闪电在天边一闪而过,劈开了夜幕,是狰狞且凶狠的模样。

    她想起记忆深处,暴风雨所带来的模糊的恐惧,又想到那个变成三岁孩的家伙。

    不知道张修害不害怕雷电和风雨……

    饶束抱起被子,光着脚走出卧室,站在他的房门前,敲门。

    门很快开了,里面的人站在门缝间,挡住了壁灯的晕黄光线。

    他没话,只是看着门外的人。漂亮的桃花眼也埋葬在阴影里。

    “三岁,雷了,”饶束望着他,眉眼弯弯,“我可以进去跟你一起睡吗?”

    她的怀里抱着被子,短发凌乱。

    而少年直接关上了房门。

    “……”饶束郁闷不已,抱着被子回自己房间,“跟你睡一晚,会让你吃亏啊?我又不会占你便宜……”

    几天过去,他已经由点滴不食进步成程序化用餐了。基本上,饶束让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但在这乖巧的表象背后,却是令人深深无奈的转折——他吃完没多久就吐,吐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对营养针和维生素药片的依赖性极强。

    有一次,他在洗手间吐完之后,像是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歪着身子侧躺在沙发里。

    他蜷缩着长腿,面朝沙发,背对世界。

    饶束端了一杯温白开水,坐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笑着跟他:“你看,呕吐多不好呀。”

    他一动不动,灰白色的家居服衣领服服帖帖地贴着他的颈后皮肤,显出某种柔软的气息。

    “下次,别吐了,好不好呀?”饶束一下一下地拍他的后背,声音清脆。

    张修却拿额头蹭了蹭沙发,蜷缩得更紧,连脖颈都被逼出了细汗。

    他背对着饶束,动了动唇,声音闷,咬字柔软。

    “脏。很脏的。”

    2

    翌日,在他午休的时候,饶束独自去找了一趟何医生。

    何医生还是那副温和从容的样子,她在客厅接待了饶束,而不是咨询室。

    何医生深知这少女有多聪明。

    与张修不一样,饶束的聪明并非体现在张扬之处,而是渗透在那尖锐的生存玻璃块之间。所以何医生不算再把她当成一个病人。

    两人聊了几句张修目前的情况。期间,何医生一直淡淡微笑着,看着对面沙发上的少女。

    饶束凝着眉眼,问:“何医生,我想知道,他时候到底被灌下过什么东西?仅仅是……饮食上的虐待而已吗?”

    “怎么了?是有其他特殊表现吗?”何医生从她的话里寻找信息。

    饶束却摇摇头,“其他的,我也没看出来。但是他好像认定了脏。”

    “脏?”

    “嗯,”饶束思索着,“也不知道,在他眼里,到底是食物脏,还是胃脏呢?”

    何医生想了想,“他的‘脏’,也有可能是两者。”

    外界的食物和他自己的胃,在他眼里都是肮脏不已的。所以才那么抗拒吃东西,就算吃进去也排斥至极。

    “他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吗?童年阴影里,那些详细的东西。”饶束时常感到无力,害怕自己体会到的他的痛苦,不及真实情况的百分之一。

    害怕自己掂轻了他的痛苦,害怕自己太像一个旁观者。

    何医生摇头,微笑,“饶束,我所知道的,一定没有你所知道的那么多。我已止步于他心门之外,而你终将跨入他的心房。”

    “是吗?”她蹙着眉头,轻声呢喃。

    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我可以一脚跨入你的心房,拥抱你苍白的心脏血脉?

    张修,你会让那一天到来吗?

    我……不太确定。

    我听闻,一个童话,若是热热闹闹开场,便会安安静静收尾。

    若起点是由两个人拉开话剧序幕,那终点便由一个人熄掉舞台灯光。

    问题是,熄灯的那个人,是你呢?还是我呢?

    抑或是,别的什么人呢?

    3

    两人在广州套房里度过了七月,又即将度过半个八月。

    他的脾气古怪又偏执,依然讨厌吃东西,依然吃了又吐,身体早已消瘦得令人不敢多看。

    每次饶束帮他洗手时,都一个劲儿嘟囔:“太瘦了,真的太瘦了,只剩下骨头了,不帅了,不帅了啊……”

    而他会在这时抬头看镜子,从她手里抽出自己的指,拨开额前的碎发,对着镜子轻轻“嗯”一声。

    “那么,等一下多吃一点吧。”饶束站在他身后,把他的手拿回来,握着,放在水流下,继续洗。

    他彻夜彻夜不睡觉,有时候会捧着一杯热牛奶在地板上踱步。

    那种时候,谁都靠近不了他。

    只有在午餐和晚餐前半时,他才会窝在沙发里,用抱枕挡住那张白皙精致的脸,睡觉。

    饶束并不上当,围着围裙,抄着锅铲从厨房冲出来。

    “别以为装睡就可以躲避吃饭啦!没用的我跟你!”

    她唾沫纷飞,恨不得用锅铲敲晕沙发上的少年,“快起来,准备吃饭啦!”

    他充耳不闻,捂紧抱枕,翻了个身,继续装睡。

    总要到饶束把饭菜摆上了桌,解下了围裙,哼哧哼哧地把他从沙发里挖起来,他才不情不愿地揉揉眼睛。

    末了还要怪罪一句:“吵。”

    饶束:“……”

    太他妈能装了!

    他生病期间,为数不多的令人省心的事情大概就是吃药了。

    饶束这人从就讨厌吃药,但张修却对吃药毫无意见。无论面前摆着多少药,他眼都不眨就解决掉了。

    他吃药的方式依旧那么地狠,七八颗,放在掌心里,往嘴里一抛,咽下,干吞。

    高抬着下巴,利落漂亮的姿态。

    非要让旁人看到喉咙痛,他才仿若大获全胜一般,眉目染上一丝丝笑意。

    而在一旁看着他吞药的饶束,早已从笑眯眯变成了皱眉龇牙。

    她捏着嗓子:“这位三岁大爷,您知不知道,您吃药的时候简直摆出了一副睥睨众生、蔑视凡人的神情,怪让我等凡人瑟瑟发抖的。”

    而他眼眸轻转,唇角微翘,眨眨眼,不话。

    像个败了假想敌的男孩。

    饶束踮脚,举高了手,拍他头顶,命令道:“张开嘴巴,让我检查一下有没有吞干净。”

    他不理,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转身走了。

    “……”

    饶束捂胸口,痛心疾首:“唉,太不配合了,这样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啊。”

    当然,更不配合的还在后头。

    往往吃完药不到半个时,他就产生呕吐反应。至于药效能吸收多少,就得看当时的消化情况了。

    如此这般叫人束手无策。

    好在这些天里,他都没再喊过胃疼。

    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没再疼过了……

    每当黄昏时,张修喜欢搬一张藤椅去阳台。

    他懒懒地坐在藤椅里,长腿架在阳台上,望夕阳,望那变幻的云彩。

    他常常嫌弃藤椅太重,搬了一半,就放在原地,甩手,然后开始满屋子找她。

    找到了,就伸手扯扯她卫衣连帽上的系带,偏偏不话,高傲又幼稚的模样。

    饶束无奈,总得停下手中的事情,跑过去帮他搬椅子。

    “这就是不吃饭的后果,知道吧?”她一边放置藤椅,一边念念叨叨,“以后要是继续不吃饭,我又不在你身边,可怎么办呀?”

    旁边那人闲闲而立,罕见地接话了,仍旧是好听的少年音,只是含糊了一些,带着生病之人的孱弱。

    “不能一直在吗?”他垂着眸反问。

    饶束正在帮他拿喝的,听见了这话,动作一顿,随后笑着:“喏,是你,会把先离开的机会给我的。就算你是三岁孩,也要话算话的,对不对?”

    他蹙着眉,站在原地,抿唇。

    似乎在思考她的话。又似乎在考虑着该不该反悔。

    “不过啊,”饶束把解冻了的蔬菜汁塞到他手里,眉开眼笑道,“我是开玩笑的。我不是过吗,除非有一天你的生活能因我的离开而变得更好,否则我是不会离开的。知道吗?”

    他没回答,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饮料瓶,推回去,:“盖子。”

    饶束愣了一下,尔后接过饮料瓶,帮他拧开瓶盖,摇着头笑,“三岁,你唉,太懒了,真的太懒了。是不是还要吸管?”

    他还是只有单一的表情——那就是面无表情。却认认真真地点了头。

    有时候饶束会搬来凳子,坐他旁边,跟他一起看黄昏。

    广州的黄昏不经意间就会燃起火烧云,红烈的,美丽的,缱绻着,舒倦着,在天空上盛开一朵又一朵亮眼的云花。

    饶束转头,仔细去观察他的侧脸。

    张修则会在看见火烧云的时候微微眯起桃花眼,望着那云朵,神情享受,慵懒得像一只受了伤的狮子。

    如果真的是狮子,那就好了。她笑眯眯地想着。

    如果真的是狮子,是不是就一定会好起来了?

    可只有她知道,眼前这少年,只是个三岁孩。

    脆弱的,执拗的,害怕孤单的,习惯藏起自己的,受了伤就变得幼稚的,容易走向极端去对抗世界的,伤害别人之前先伤害自己的,这么样的一个,三岁孩。

    4

    又过了几日,上午,饶束带他去医院复检,回到家后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她想起来,今日的菜还没买,赶紧抓了钥匙出门。

    “三岁哎,你乖乖在家里待着,没事别出门啊。”她边穿鞋,边思索,又补充了一句,“有事也别出门。我很快回来!”

    以前她都是在他醒之前去菜市场买好菜,今天光想着他复检的事,忘了买菜这事。

    他生了病之后,对外面餐厅里的食物尤其排斥,碰都不碰。所以,尽管饶束的厨艺水平仍令人担忧,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这一天,当叶茂摁响第二十七层那间套房的门铃时,饶束正途经水果市场,停下脚步,在挑柠檬。

    套房里的人透过猫眼,看见门外那张不算陌生的脸,他开了门。

    叶茂和张修见过,哪怕只有一面,也是印象深刻的。

    “她出去了。”少年立在玄关处,一手插兜,一手扶门。

    他的‘她’是指饶束,他知道眼前这女生是来找饶束的。

    但叶茂却结巴道:“我,我其实是……是想来探望一下你,张……修,你的身体恢复得怎样?”

    这两句话问候得让人不明所以。

    他冷了眉眼,手扶在门上,随时准备关上,但话仍保有修养。

    “很好。”他。

    “哦……”叶茂轻声咳嗽,手上还提着水果篮。

    “我能进去坐一下吗?”她问。

    张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消瘦的脸上没什么情绪。

    由于瘦了很多的缘故,他的桃花眼看起来比以前大了很多,只是光采黯淡了不少。

    他最终放下了那只扶在门上的手,侧身,让叶茂进了屋子。

    后来,当饶束问起,那一天,他怎么会让一个对他而言不算熟悉的人进屋与他单独相处时,少年始终缄默着,直到再也缄默不了,他才垂着眸:“笨蛋,那是你的朋友,不是吗?”

    如果只是我的朋友,当然我想赶就赶;但那是你的朋友,所以我不能任性对待的。

    要是全部赶走了,你该怎么办?

    到那时,你的身边,岂不是,只剩下我了?

    只剩下一个,不知何时会走向极端彻底疯掉的张修…

    5

    饶束从外面回来时,钥匙插在门上,转动,却发现原本锁着门此时是开着的。

    开着的?!

    她心脏一紧,猛地推开门冲进去。

    未见到三岁,先看到叶茂。

    “叶茂?”饶束提着购物袋,皱眉,“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边边四处张望,想寻着那少年人的身影,却不见踪影。

    叶茂攥紧了双手,望着她,有点儿词不达意:“张……”

    她摇头,又用另一个词开头,“束哥,你……我,我十点多那会儿来的。”

    “哦。”饶束看了一圈,没看到那人,便随口问道,“张修呢?你来的时候,他不在屋里吗?”

    “他……”叶茂欲言又止,看了眼洗手间的方向,“他在洗手间……”

    饶束这会儿才察觉到洗手间有水流声。

    “他刚刚吃了一盒冰淇淋,然后就吐了起来……”叶茂颇为不知所措,也有点儿不明所以的愧疚之情。

    而饶束只觉得心下一凉,手上的购物袋掉下去,满袋子的蔬菜水果落了出来。

    她牢牢记得,医生再三嘱咐,在他养胃期间,不能碰冰的。那会直接刺激胃,加重他的病情。

    她使劲拍着洗手间的门,一声声地喊:“三岁,三岁,你怎么样了?”

    但是里面依然只有“哗哗”的水流声。

    饶束感到绝望,这么多天精心地、心翼翼地照料,全毁在一盒冰淇凌上了。

    本来就已经很不乐观了,再这么一刺激,他的胃,情况得有多糟糕啊……

    他一定是在里面呕吐。

    饶束拍门无回应,转身,看着站在客厅里的叶茂。

    “你给他买的么?冰淇凌。”她皱着眉,神色并不友好。

    叶茂后退两步,点点头,“是……是我给他买的,他他很想吃冰淇淋,我就下楼去……”

    “为什么不先问问我!”饶束失了控,眉骨发红,“他不能吃冰冷的食物你不知道吗?!”

    “我……”叶茂再后退两步,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对,你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又是谁请你来我们家的?”

    “我……”

    “出去!”饶束伸手,指着门,是一副失去了理智的模样,“滚出去呀!”

    “……”叶茂仓促夺门而出。

    张修又被送进医院了,又是急诊室,又是漫长而焦灼的等待。

    这一次,只有饶束一个人在医院里等他,没有何医生,没有吴文,只有她一个人。

    她把双手揣在卫衣口袋,独自在医院长廊里来回踱步,沉默,不安,担忧,追悔莫及。

    怎么就,把三岁一个人留在家里了呢?

    所有不合理的地方,都应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显然不是的。

    谁为了谁而妥协,谁为了谁而愤怒,显然都未必合理。

    所有不合理之处,都未必存在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终极的答案。

    饶束盯着那急诊室高亮的红灯,发呆,娃娃脸上是一片沉郁的伤,眼眸却干净得不可思议。

    6

    从急诊处出来,清醒后没多久,张修又闹着要离开医院。

    约莫是实在害怕医院,每次饶束陪他来医院,都能在他的桃花眼里看见某种深重的悲愤和恐惧。

    也正是因为如此,饶束才次次都顺着他,率先为他着想。

    出了院后,当天夜里,他就发起了高烧。

    饶束被他的高烧整得措手不及,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反而是那个高烧中的少年,指挥着一切。

    从吧台的橱柜里找出退烧片,一片,干吞;

    湿毛巾,沾热水,敷在脑门上,额前碎发得先撩开;

    关掉卧室里的空调,出去,让他一个人静静待着。

    饶束全都照做了,最后帮他关上卧室门。她背靠着他的卧室门,心跳快得不正常,砰砰砰地,响彻空间。

    饶束是真的没有任何相关经验,不懂得该如何照顾发高烧的人,除了送医院之外。所以她的脑子糊了好一会儿。

    等她再度转身,敲响少年的房门时,里面无人应答。

    她皱紧眉,试图去旋开门把,却发现房门被反锁了……

    就这么一会儿,就被那人反锁了……

    他是不是,从发烧伊始,就在等待着反锁房门的机会啊……

    饶束猜不透,她又累又困,匆匆洗了个澡,倒在床上睡觉。

    她一夜之间醒了五次,每一次去拧那人的门把,都拧不动,依然反锁着。他又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了,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可是,高烧未退的三岁,能在卧室里做什么呢?还是像往常那样坐在地板上听音乐吗?那会着凉么?

    饶束连做梦都梦见自己成功地开了他的房门,尔后猛地翻身下床,冲到他门前,用力旋着门门把,还是拧不动。

    此时已经是凌六点了,窗外泛着白光,天很快就要亮了。

    她又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然后才去找本栋楼的物业,要了钥匙,回到他房门前,开锁。

    开门一看,里面空无一人。

    饶束瞬间被巨大的慌乱笼罩。

    钥匙掉在地上,她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口了,胸腔里只剩下翻涌不止的慌张和迷茫。

    天光微白,少年的卧室里装修简约,星空天花板闪着荧光色彩,梦幻而绚丽,像极了孩子的梦境。

    大片大片的空白占据了她的脑海,她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比上一次发现张修离开了医院更为恐慌。

    因为,饶束很清楚,他在不清醒状态离开远比他在清醒状态离开更危险。

    不清醒的张修脱离了饶束,没人知道他会做些什么。

    7

    三天。

    很久很久以后,饶束也想不起来,这三天她到底是如何度过的。

    她只知道,接到吴文电话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死而复生,直奔广州私人射击场。

    那一天,吴文找到张修时,他正坐在射击场某个房间的角落里,吐了满地的柠檬籽。

    “你把柠檬皮也吃进去了?!”吴文蹲下来问他。

    “嗯。”

    少年轻声,从怀里的果盘拿起另一个柠檬,递到吴文面前,稚气地问:“你想要来一个吗?”

    “你真不要命了。”吴文抢走了他的果盘,顺便伸手去抢他手里被啃了一半的青柠檬,“快给我!医生你不能吃这些了。”

    张修缩回手,紧紧捂在怀里,望着吴文:“把这个留给我。可以吗?”

    “不可以。你那个低配版的胃怎么受得了这么高的酸度?!”吴文生气了。

    他垂下头,黑色碎发遮住大半眉眼,颓废又躲避的模样。

    他抱着双腿坐在墙角,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他:“我想要这个柠檬。你不能拿走我的柠檬。”

    吴文怒了,“你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你在想什么?”

    张修盯着地面,认真而言: “吴文,我想吃好多柠檬。还有醋,还有冰淇淋。好多好多。”

    “哦!狗·屎,我·操!nitama别哭啊。”吴文濒临暴走。

    众所周知,所有熟识张的人,最怕的就是他哭。这人极少哭,一哭就让人恨不得把全世界捧到他面前。

    而彼时彼刻,张修只会讨好地望着吴文,像孩子一样请求他:“你能让我一直吃酸的和冷的吗?吴文,你让我吃,好不好?”

    吴文暴走, “张,你别这么操·蛋行吗?你几岁了?你继续吃下去就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张修抬眸,盯着吴文看了几秒,尔后突然开始反胃,剧烈呕吐。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把自己体内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让自己变成一个空壳子。

    能不能,让我吐出来,全都吐出来,那些所有我不得不吃进去的东西。

    饶束,你听见了吗?

    教堂的钟声响了。

    遥远,古老,厚重,悲伤,沉痛。

    我死去已久,我挣扎存活,我找不到路,我迷失方向,我带伤前行,我再度猝死,我该怎么复活自己?

    我对生命沿途里的狰狞恶鬼怒吼:别让我活下来,千万别让我活下来!不要使我记得,一定不要使我记得!否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疯成什么样。

    可是,饶束,你看,这世间的恶行从不因何而停止。

    丑恶进行时,生命已倦怠。

    我蜷缩在角落,我能等到你从我身体里破土而出吗?

    真的会有人,饶恕张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