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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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那边去!”士兵甩着鞭子, “把东西搬过来!”

    “没吃饭吗?!力气呢!”

    做苦工的劳力们身上只穿了几片破布, 佝偻着身体,皮肤黑而脏, 明明不大的年纪,此时看去却像是耄耋老人, 他们哆嗦着去搬煤,大气也不敢出。

    “这儿有人倒了!”

    “没气了!”

    士兵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扔外头的坑里去。”

    劳力们没有过多的表情, 他们埋着头干自己的事, 就像不需要脑子的牲畜。

    士兵拿着鞭子, 喝了一口随身带着的酒壶里的酒,冲周围的人:“把力气拿出来!”

    劳力们没话,沉默着,如老牛一样任劳任怨。

    李从戎看着山坡后的这一幕, 啐了一口, 低声骂道:“都是鸟人,只敢欺负平头百姓,算什么好汉, 好好的人,叫他们折磨的跟猪狗牛马一般,动辄骂, 便是只狗, 好歹也得喂了吃的才忠心。”

    朱重八劝道:“刀哥莫急, 待天色一暗, 我便去烧了他们的粮仓,届时刀哥混进人群,振臂一呼,自然有人响应。”

    虽然李从戎没读过军书,但也知道一句老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的重要性他们还是知道的,这里只是一个煤山,镇守的士兵不多,最大的官不过是个百户,也就是百夫长,手底下的兵百个出头。

    但这里的劳力可不止一百。

    这些人多是附近的农户村民,一直被押在这儿挖煤运煤,他们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地步,看着士兵们有酒有菜,内心的感觉如何,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李从戎和朱重八换上破衣烂衫,准备天一黑就行动。

    “这可真冷啊。”李从戎一身腱子肉,冷得上下牙齿架。

    朱重八也没好到哪儿去,人都是肉做的,都会觉得冷,都会觉得疼。

    “刀哥,忍忍。”朱重八。

    天色渐渐暗了,看到人们陆续收工走回棚子里,李从戎才从山坡绕路下去,他站在棚子外面,有些踌躇不晓得进哪个棚子比较好。

    就在李从戎左右为难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

    李从戎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然而当他转身,看到的却是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男人,他麻木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雾,男人量了李从戎两眼,不咸不淡地问:“新来的?”

    李从戎僵硬的点头。

    男人拉开棚子门口的破布帘子:“进来吧。”

    李从戎跟着男人一起进去,棚子里什么都没有,一堆人躺在地上,看到有陌生人,他们抬头警惕地盯着李从戎,但是眼里却充斥着同情。

    领李从戎进来的男人指了指一块空地:“你就谁那儿吧。”

    于是李从戎走过去,一屁股坐在潮湿的地上,这里竟然连干草都没垫,李从戎问旁边躺着的人:“你们不弄点草铺着?”

    旁边的人嘲讽地笑了一声:“老爷们能叫你去干草?”

    李从戎也不介意被人讽刺,他又问:“你们来这儿多久了?”

    没人回答他。

    李从戎自自话:“我原先在坞城当脚夫,虽然不算什么好日子,但是吃喝不愁,偶尔运道好,还能吃一会肉。”

    依旧没人回答。

    李从戎抓耳捞腮:“对了,你们的孩子跟婆娘呢?”

    到这个,才有人闷声闷气地回答:“不知道。”

    “我没孩子,婆娘可能已经跟人跑了。”

    “我爹娘还在老家等我回去。”

    “不知道今年家里秋收怎么样。”

    李从戎连忙:“现在外头乱得不成样子,许多人都自卖自身,你们还是得回去看看,家里没个男人,那还不是任人欺负?”

    “你以为你来了还走得了?”有人翻了个身,“这里没有走出去的,只有死了以后被扔出去的。”

    李从戎眼睛一转:“我来的路上听,有服役的杀了看管的兵,逃了。”

    棚子里很安静。

    忽然有人开口道:“当兵的可有武器。”

    众人不再话。

    “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想。”

    李从戎急了:“与其在这里过畜生都不如的日子,为什么不拼一把?总归是个死字,要是拼出来了,至少有活着的机会!”

    有人怒斥他:“哪里有这么简单!你以为没人干过?闹事的几个被活活剥了皮!哪怕给个痛快,也比剥皮来得强!”

    李从戎愣在当场,没想到这里管事的如此丧心病狂,难道他就不是人吗?心能狠成这样?

    “就是不被他们抓住,又能好到哪儿去?”忽然有人声话,“我走的时候,婆娘还怀着,我想看看我的娃。”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接着:“我爹娘年纪大了,就我一个独子……”

    “我走的时候,我儿子才三岁。”

    一群已经麻木的人,此时着着竟落下泪来。

    “什么呢!”外头有当兵的大喊,“还不快睡!明日耽误了事才有你们的好看!”

    这人声音大的很,周围棚子里的人都听得见。

    但是所有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都闭口不言,唯恐遭来一顿毒。

    毕竟就算遭了毒,也一样要上工。

    上了工,干得不利索再遭一顿,不少人都是这么被死的。

    就在所有人都闭上眼睛准备入睡的时候,李从戎大喝一声:“爷爷怕你这个鸟人?!但凡有点胆子,就跟爷爷一场!”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

    尤其是巡夜的士兵,他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刚刚谁在话!滚出来!”

    李从戎:“爷爷叫你呢,孙子!”

    当兵的年纪轻,挽起袖子,抽出鞭子:“你等着,我活剥了你的皮!”

    不少当兵的被喊声吸引过来。

    和李从戎同一个棚子的人害怕的发抖。

    就在脚步声接近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大喊:“粮仓着火了!快来救火!快!”

    本来靠近的脚步声便远了。

    李从戎转头看着已经坐起来的人,他面色冷漠:“但凡有胆子的,便同我一同冲出去,拼他哥你死我活!待在这儿,不是今日死,就是明日死,拼一把,还有活命的机会。”

    “大老爷们,沦落成畜生,竟不思反抗。”

    “男子汉大丈夫,七尺男儿,血性呢!”

    “想想你们的婆娘!儿子!爹娘!”

    李从戎掀开帘子:“上头的老爷们不给我们活路,我们自己去挣一条!”

    李从戎回头一看,却发现原本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不发一言,站在李从戎身后,李从戎终于松了一口气。

    众人走出棚子,捡起身边的木头或石头,李从戎赤手空拳冲在最前方,高喊道:“跟他们拼了!”

    一群骷髅一样的男人跟在他身后,眼眶赤红,随之高呼:“拼了!”

    大约是他们这边的动静太大,其他棚子的人也胆战心惊地走出来。

    还有没去救火的当兵的,见李从戎他们一行出来,连忙走过来,甩着鞭子:“你们干什么!滚回去!否则叫你们好看!”

    李从戎却在此时扑上去,他一手抓住对方的鞭子,坐在对方身上,用鞭子紧紧勒住这人的脖子,这人脸涨得通红,双手去抓李从戎的胳膊,腿不停的摆动,嘴里发出“呃啊”的声音。

    “干什么呢?你们反了不成?!”又有人走了过来,但这次那些跟在李从戎身后的人却站了出来。

    他们一拥而上,对方明显没想到平日乖顺如猪狗的人还会反抗,一时不慎,就被这些人按到在地,被石头砸破了脑袋,瞬间没了气息。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李从戎举着鞭子:“要活命的!要回去见家人的!跟我冲出去!”

    当兵的分了一批人手去救火,另一批虽然有武器,但是根本无法跟人数众多的劳力们拼,他们这些当兵的没上过战场,世代都是军户,在下头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真的遇到不要命的架势,心里就先退却了。

    然而生死关头,一旦退却,就是一个死字。

    这些劳力已经无路可退,如果此时退了,事后被清算,没有一个逃得掉,还会连累家人。

    到这个地步,他们就不拼也得拼了。

    更何况情绪是会感染人的,周围人都冲上去,不冲的也会冲。

    黑夜当中,人们看不到血迹,看不到被鲜血染红的地面,眼里只有仇恨和对面的敌人,劳力们的武器就是随手捡来的东西,有石头,有树枝,还有从已死的士兵手中捡来的刀|枪,他们都是普通平民出身,没有战斗的技巧,但是却有拼命的气势。

    就像一群饿狼。

    士兵就是他们的食物。

    此时热血沸腾,所有人似乎都忘记了死亡的恐惧,不要命的冲过去,前方的人倒下了也似乎看不见。

    头顶的月亮被乌云遮住,李从戎抬头看去,觉得月亮也是红色的。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夜,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所杀的第一个人。

    在胆战心惊之中,他又有了另外的感受。

    一种无法言喻的兴奋感。

    他终于明白了林渊的那句话。

    “不反,就没有活路,反了,才能活下去。”

    李从戎高呼道:“杀!”

    在黑暗之中,李从戎已经不知道自己杀了几个了,他自己的身上也有伤,可他并不觉得痛,他的精神极度亢奋。

    然而局势却越来越差。

    对方毕竟是兵,就算没上过战场,那也是兵,他们有劳力们没有的武器,当他们聚集在一起,劳力们根本不是对手。

    就在李从戎他们越来越劣势的时候,山上忽然传来一声声怒吼,回荡在山间,给人一种人数众多的错觉,那群人从山上冲下来,喊杀声震耳欲聋。

    来了!

    李从戎拿上抢来的砍刀,朝前方一名当兵的砍去,这些当兵的穿着布衣,身上可没有盔甲,这一刀下去,那人转过头,想看清楚是谁杀了自己。

    李从戎也借着乌云散去的月光看到了这个当兵的人的脸,一张稚嫩的,带着讶异的面孔。

    李从戎咬住牙,他没再去看这个人,而是大喊:“帮我们的人来了!不要慌!是帮我们的人!”

    大概是因为最开始就是李从戎冲在最前头,劳力们竟然很听他的话,想也不想就相信了,援军的到来极大的提升了士气,虽然这些援军只是一开始就等在山上的四十人。

    李从戎松了口气,看样子朱重八没被抓住。

    毕竟他们好了,朱重八去烧了粮仓以后就上山,带着人冲下来。

    这喊杀声让当兵的乱了阵脚,百户布日固德大喊:“他们是虚张声势!不许退!谁退了军法处置!对面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布日固德手里拿着刀:“随我冲!”

    李从戎也喊道:“跟我上!”

    朱重八他们已经到达了战场,他们的手里都有锄头,比起劳力们,他们的体格更健硕,手臂也更有力。

    朱重八对他们:“就当砍猪砍羊,不要把他们当成人!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我们!”

    男人们大喊:“知道了!”

    腥风血雨之中,朱重八在黑暗之中寻找布日固德的身影,布日固德毕竟是百户,他就算冲在前面,身边也围着不少人保护。

    朱重八心翼翼地靠近手里拿着李从戎交给他的刀,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甚至能感受到血液流动的感觉,他从没这么恐惧,也从没这么激动过。

    布日固德砍掉一个人的脑袋,在喘气的空隙:“杀光他们!”

    然后对身边的人道:“不用管我,我是大元勇士,这些乌合之众近不了我的身。”

    身旁的亲兵闻言,果然散了开来。

    布日固德家世代都是军户,靠敌人的脑袋发家,他是这些人里唯一上过战场的人。

    在他看来,这些人根本不是对手。

    “百户。”有人在喊他。

    布日固德转头,他看到了一个年轻人,大约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看来身强体壮,不像是劳力,就自然的认为这是他手里的兵:“干什么?还不去杀敌?”

    年轻人一副害怕的样子:“我……我的刀没了……”

    布日固德冷哼一声:“成事不足的东西。”

    着,他把自己的刀扔给对方:“拿我的去。”

    他自己不止一把刀。

    年轻人走近些:“百户,我怕……”

    布日固德不耐烦地斥骂:“没卵蛋的东西!怕个鸟!还不快去!”

    “百户。”年轻人殷切地看着他,又走近了几步,“我保护您吧。”

    布日固德冷哼:“我乃……”

    这话没有完,他只见眼前寒光一闪,就再也不出话了。

    布日固德捂着脖子,鲜血不停的涌出,他的嘴里也全是血,张嘴的时候,鲜血从嘴里冒出来。

    因为发不出声音,他连亲兵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布日固德跌坐到地上,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走近,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朱重八一刀砍下布日固德的脑袋,他爬到一处相对低矮些的山坡上,大喊道:“你们的百户已死!缴械跪地不杀!你们百户已死!缴械跪地不杀!”

    擒贼先擒王,朱重八没看过几本兵书,却无师自通的懂得这个道理。

    士兵们瞬间乱了阵脚,在他们失神的时候,死亡的屠刀已经落下。

    当身边的人接二连三的倒下,才有士兵丢掉武器跪地。

    天色渐亮了,这场仗了整整一个晚上,当太阳从东方升起,所有人才看到这遍地的尸骸,有士兵的,有劳力的,触目所及全是血迹,终于有人发出了第一声哭泣声。

    慢慢的,哭声越来越大。

    不知道是在哭死去的人,还是在哭自己劫后余生。

    李从戎的肩膀和背上都有伤痕,好在伤口不深,他坐在石头上,累得不停喘气。

    朱重八叫人把士兵们捆绑起来,这才对周围的劳力们:“我们有我们的去处,你们若是要回家,现在走便是了,若是无处可去,也可与我们一路。”

    大多数活下来的人都选择了回乡,他们还有亲人,还有牵绊。

    只有少数人选择了跟他们离开。

    李从戎瘫坐在地上,问朱重八:“我们现在怎么办?”

    朱重八冷静地:“把武器带好,煤能拉多少走拉多少走,往回赶吧。”

    马上就要深冬了,他们现在的东西并不足以让他们撑过严冬,必须要回庄子里去,带出来的粮食也快要消耗殆尽,必须要尽早回去。

    “知道了。”李从戎,“我在这儿躺会儿。”

    朱重八也一屁股坐下去,李从戎看朱重八的表情,问道:“你就一点都不害怕?”

    一个人单枪匹马的去烧粮草,他的胆子怎么就那么大?

    他还杀了百户,李从戎觉得自己做不到。

    朱重八朝李从戎笑了笑:“我也不知道。”

    他在厮杀声中反而得到了力量,对于朝廷的恨完全迸发出来,这让他极度亢奋。

    想回家的人已经走了,每人离开前,朱重八给他们分了一点豆子,足够他们此时填饱肚子,离开的时候,他们还跪下给李从戎和朱重八磕了个头,然后佝偻着背离开了这块染血的土地。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如何,只能顺着自己眼前的路走下去。

    “虽然没找到铁,但是有煤也不错了。”李从戎此时才想起他们此行的目的,“只要有煤,就能把找到的铁锅和菜刀弄成武器,这些砍刀不错。”

    这些当兵的还是有些好东西的。

    他们停留了半个月的时间,就开始急匆匆的赶路。

    除了原本带出来的四十人,还新增了十多个,这些都是愿意跟着他们走的。

    这些人也很快跟原来的四十人成了一片。

    晚上烧火的时候,他们就听着这四十人讲庄子里的事。

    “能吃饱呢。”这是最大的诱|惑。

    “东家不人。”

    “晚上能睡床,还有棉被盖。”

    在朱重八给这些人拿来衣服的时候,这些人对庄子的向往更加空前,虽然这些衣服不是棉的,里面塞的是干草,但也是草绒,这可比普通的粗布葛衣暖和得多,更何况他们在这里,可连粗布葛衣都穿不上。

    去年冬天就冻死了不少人,他们熬过去去年冬天,也知道今年冬天,他们凶多吉少。

    可现在,他们看到了生的希望。

    只要有活命的机会,每个人都想活下去。

    白雪纷飞,在地上盖了薄薄的一层,林渊站在窗前,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南方的雪,跟北方比起来得多,而且也不是年年都有,只能看运气。

    庄子里的人都在惊呼。

    “有雪了!今年竟然下雪了!”

    二两和狗子想用这么点雪推一个雪球出来,正蹲在外头的地上玩。

    毕竟是少年人,玩心还是有的。

    林渊看着这些雪,希望明天的收成能够更好一些。

    如今粮仓是满的,有两个棚子专门用来养竹鼠和鸭子还有鸡,如果顺利的话,明年这个时候,庄子就完全能够自给自足。

    要是李从戎和朱重八他们能平安回来,并且完成任务,这个庄子就能培养自己的武装力量。

    在四地起义的时候,从豪强们手里分一杯羹。

    对于未来,林渊的心里只有一个大概的想法,他需要时间去思考,也需要时间去实施。

    “东家。”

    “东家!人回来了!”

    “刀哥平安回来了!”

    外面传来了欢呼声。

    林渊冲出了房门,他跑得快急了,甚至有些喘不上气。

    他们平安回来了!

    在快要跑到李从戎面前的时候,林渊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完好无损的刀哥和朱重八,不住地喘息。

    最后还是刀哥上前一步,抱住了林渊。

    “我们这一遭,也算是不负众望了,对不对?”刀哥得意地笑道。

    随后他声问林渊:“不负众望这个词我没错吧?”

    林渊也笑起来:“没错!得对!”

    林渊冲身后的女人们:“去抓鸡鸭,今晚都尝尝肉味!”

    “有肉吃了!”

    “东家今晚吃肉!”

    林渊觉得他从没像现在这样高兴过,就算什么也不做,脸上的傻笑也停不下来。

    正午了,阳光落下,融化了地上不多的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