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3章
第 063章
这是三子第四次仗了, 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班长, 他在上次仗的时候被敌人破了相,脸上有一道疤,疤痕狰狞, 女人们见到他都不敢直视, 三子也很难过,他一直想找个媳妇,再给他生一个胖娃娃, 自从被带到土匪寨子里以后, 他就跟家人失散, 后来被南菩萨带走,他又觉得生活有了奔头。
可惜破相之后, 奔头又没了。
好在有一个瞎了眼睛的女人愿意跟他过日子, 她看不见他长什么样,他也不在乎她是个瞎子,三子还用自己存下来的所有钱买了房, 休息的时候会回家和女人一起过日子。
昨天上峰告诉他, 他可以回去跟自己的家眷道别。
然后他就把自己藏钱的地方告诉了女人,还告诉她, 如果他回不来了,而她又怀了他的孩子的话, 他希望她能把孩子生下来, 可以放到慈幼院,他是军人, 南菩萨过,他们如果死在战场上,他们的家眷会得到应有的照顾。
南菩萨是不会谎的。
女人答应了他。
虽然他们都不知道女人有没有怀孕。
不过三子总是感觉,女人的肚子里一定孕育着自己的孩子,他的血脉。
然后三子走出家门,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不敢回头,他害怕一回头,他就不能再上战场了。
他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
作为一个班长,三子管着十个人,他们都带着头盔,穿着藤甲,手里拿着重新磨过的锋利的武器,集合完毕之后,他们和大部队一起离开了高邮城内,走出了城墙,三子每一次上战场都会害怕,都第四次了,他还是没能习惯战争。
走出城墙以后,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多好的城墙啊,一定很坚固。
他的女人在城里一定可以活得很好,不定她如果有了孩子,不会把孩子送去慈幼院,而是自己养育呢?孩子总归要跟在父母身边才好。
如果……如果他能活着回去的话,他希望下次仗的时候,他的孩子已经出生了。
行军的时候没有人话,大家都很沉默,军纪严明,步伐稳重。
三子看到了不远处的大军,那是朝廷的军队,他只能看到前面的人戴着范阳帽,别的就看不见了,他听见战鼓声,听见马蹄声,听见前方将领的怒吼声。
然后——
开战了。
三子跟着身边的人一起冲出。
他的长刀陪伴了他几场战役,沾满了敌人的鲜血,或许也沾过他自己的。
三子双手握刀,把刀捅进了敌人的肚子,然后斜斜的一拉,敌人的肚子被划破,肠子掉在了地上,三子举刀,再次像旁边的人砍去。
但是这一次,敌人的头上戴着范阳帽,他听见刀砍在铁皮上的声音。
敌人的武器刺穿了他的胸膛。
就算穿着藤甲,也不是万无一失,敌人的力气很大。
三子感觉到对方抽走了武器,然后朝向他身旁的同袍。
他扑倒在了地上,三子想伸手去捂自己的胸口,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有点冷,三子躺在地上想,他用最后的力气翻了个身,旁边的还在厮杀的人,他却能够看着天上的白云,他又想起了自己还没去土匪寨子,没当士兵之前的日子。
他的爹娘还在,家里虽然穷,但是一家人过得很幸福。
那可真是好日子啊……
早知道真的会死,他就不叫女人生孩子了,没爹的孩子,多可怜啊。
三子死了。
他的眼睛还直直的看着天空,至死都没有闭上眼。
他死前一定有什么想的话,却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想什么了。
——
陈柏松冲在最前方,跟敌军的将领战在一起,他手里拿到□□,挑落了对方手里的刀,陈柏松毫不畏惧,他似乎就是为战争而生的,他的双眸平静无澜,冷静异常,他看着对方的动作,出手之前就知道对方下一步会怎么做。
而正在跟陈柏松对战的纳哈出正咬着牙,此时的纳哈出也还是个年轻人,他虽然年纪轻轻就是万户,也奉朝廷之命去围剿过叛匪,但这样规模的大战他也是第一次经历。
纳哈出也知道,眼前的敌人并没有任何花架子,他的每一击都是想要自己的命。
而最让他想不到的是,叛军当中,这泰州这三州几乎是最没有存在感的,没有称王,也没有国号,如果不是因为越来越多的百姓逃往这里,汇聚了民心,朝廷根本没有精力来对付他们。
甚至朝廷都认为,他们之所以能攻下这三州,完全是因为这三州的兵力本来就少,靠得完全是运气。
可现在,纳哈出知道,这跟运气并不沾边。
泰州的兵很强健,令行禁止,他们拥有朝廷的军队都没有纪律和作战能力。
没有将领不想要这样的兵。
更何况——他们还悍不畏死。
凶狠的如同饿狼。
纳哈出一边躲避和反击,一边观察着战局。
虽然不明显,可他们这边已经出现了劣势。
敌人的一支队从侧翼突进来,开了一条路,就像被一把长刀忽然贯穿。
那是一对骑兵,就连马的头部和四肢都被铁皮造的盔甲保护着。
马身上的士兵们穿着成套的盔甲,甚至连脸都没有露出来。
纳哈出深吸了一口气。
可就是这口气!
纳哈出被挑落马下,陈柏松的枪头对准了纳哈出的脖子。
只要陈柏松再往前一分,□□就能刺穿纳哈出的脖子。
“投降吧。”纳哈出听见骑在马上的男人对自己。
纳哈出脸红脖子粗,额头暴起青筋,他怒吼道:“杀了我!”
陈柏松刺穿了纳哈出的脖子,旁边的亲兵连忙上前砍下了纳哈出的头。
他们已经彻底跟朝廷撕破脸了,所以留下纳哈出的命没什么意义。
只是纳哈出虽然死了,但纳哈出手下的将领们依旧在热血奋战,士兵们也不知道统帅现在已经没了头。
陈柏松率领着一支队,继续向前方突进。
他在前进的时候看了一眼天。
天是血色的。
红霞让整片天空看上去像是充满了血雾。
——
得知纳哈出死讯的时候,林渊都不由得沉默了一会儿,他虽然知道自己改变了原有的历史走向,可是完全没想到本该寿终正寝的纳哈出竟然死了,而且死得一点都不轰烈,他就那么平凡的被陈柏松杀了,平凡的被士兵砍下了头。
嗯……这颗头正被摆在林渊面前。
一颗非常年轻的头颅。
也很英俊。
林渊道:“战事结束之后,把他安葬了吧。”
这颗头还有用,他们要把这颗头挂在城墙上。
虽然残忍,但必须这么做。
这场仗了一个月,纳哈出死后,他手底下位子最高的人接替了他的职务。
好在高邮的粮食足够,士兵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把敌人抵挡在城墙外。
百姓们在城墙内瑟瑟发抖。
吴月莲带着女人们在城墙边上搭起了帐篷,跟着军医一起照顾伤患,她们已经很久没休息过了,也不知道洗澡是个什么滋味,全身上下都是血污,走近了能闻到一股腥臭味。
可是没人嫌弃这股味道。
这些味道,来自一个又一个士兵,他们或许死了,又或许活了下来。
第二十天的时候,有百姓报名参军了。
他们不知道这场仗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但他们知道,伤兵明显变多了。
“你去参军啊?我也去,你等等我。”有人在家门口冲正要离开的邻居。
邻居只能停下来等他。
最先参军的是没有家眷的人,他们没有妻子儿子,也没有父母,作为流民来到高邮,有了自己的栖身之所,能够吃饱穿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朝廷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很害怕,他们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哪里也不敢去。
直到——
他们看到了奔赴城墙的女人们。
她们那么柔弱,有一些还在发抖,却坚定的朝着城墙走去。
没有一个人后退。
“难道我连女人都不如吗?”第一个跟着女人们身后前往城墙的是一个铁铺的学徒,他已经四十多了,为了找到更好的工作,他去当了铁铺年纪最大的学徒,去城墙之前,他还拿上了自己亲手造的长刀。
有了第一个人,陆陆续续的,男人们走了出来。
这里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生活的地方,哪怕没有家人,但是他们都怀揣着希望。
这里是他们坚守的地方。
吴月莲正在帐篷里照顾伤员,帐篷里的味道并不好闻,即便她已经努力让帐篷保持干净了,人手总归是不够的,她用干净的布条给伤员包裹伤口。
这个伤员伤得不算太重,手脚都没有断,伤口也没有见骨,他稍微包扎一下,再吃点东西,就又要出去了。
下一回,她可能还能见到他。
也或许见不到。
吴月莲给他包扎好以后,转头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
她以为自己不会哭了。
她为最后一名伤员包扎好以后,冲出了帐篷,跑去没人能看见的地方,忍不住大哭失声。
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为什么这么难?!
可是哭过之后,她依旧要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继续她的工作。
一个月以后,敌人终于撤退了。
整个高邮的人头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劫后余生的滋味。
原本六万人的林家军,经过请点之后,只剩下三万出头的人数。
敌人的损耗不比他们少,准确的,他们这边死了三万人,对方无论如何都死了六万人,但是对朝廷来,六万人很快又能征到——不管是抢还是挣。
可是对林渊来,失去三万人的击是巨大的。
即便他们这次给了朝廷迎头一击,但下次呢?
只是出乎林渊意料的是,不少男人们在战争结束后都参军了,他们有些是农民,有些是摊贩,有些甚至是刚来不久的流民,他们放下手里的镰刀,锅铲,走向了军营,拿起了武器。
代替那些死去的人,准备继续守护这片土地。
守护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不止是高邮,泰州和常熟,也有壮年男子参军。
一周的时间,林渊的军营得到了五万新兵。
拿到人数报告之后,林渊那晚没有睡着,他睁着眼看着头顶的房梁,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必须以坚强示人的林渊翻了个身,眼角流下了眼泪。
那么多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是别人的儿子,丈夫,父亲。
这么轻易就化为了尘土。
或许在史书上会记载,哪里出现了战乱,双方各死了多少人,会记下战功赫赫的将军们,却不会纪录这些普通人。
决定一个朝代生死的并不是大人物们,正是这些连名字都没人得知的普通人。
林渊一直觉得自己也是普通人。
他在现代社会疲于奔命,为了生活丢弃健康,经常熬夜,甚至偶尔会觉得,如果有一天他死了,一定是过劳死。
林渊握住了手,把手紧握成一个拳头。
一直以来,他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而现在,他有了。
他想让天下的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能吃饱穿暖,想念书就能念书,想做工就能做工。
他想让那些哭泣的脸庞重新露出笑容。
怀着这样的念想,林渊在天亮的时候,终于睡着了。
——
战争结束之后,高邮很快恢复了生机,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摊贩们再次走上了街头,孩子们也被家长放出了家门。
问题在于——慈幼院的孤儿更多了。
不过这些孤儿并不是战死的士兵们的孩子,士兵们保护住了自己的妻儿,他们的孩子有母亲。
而这些孤儿,大部分都是捡来的。
对,捡。
巡逻队经常会在附近巡逻,有时候也会出城,他们会捡到村寨里的孩童,或是在路上流浪的孤儿,这些孩子就这么被带到了高邮。
废弃的慈幼院也重新有了人气。
这次战争过后,他们又捡到了不少孤儿。
没人知道这些孩子是怎么到这儿的,他们其中甚至有不少话都不清楚。
年纪最大的也才六岁,只记得父母带自己赶路,然后有一天,父母就倒下了。
他再怎么叫喊,也没能把他们叫起来。
林渊抽空去慈幼院看了一眼。
现在在照顾孩子们的是女人们,大部分都是生育过的女人,她们会把自己的孩子也带过来,这样就不会在工作的时候惦念自己的孩子们了。
慈幼院的粮食基本都是商户们捐赠的。
除了粮食以外,商户们还会捐赠一些布料和玩具。
虽然这个时代的玩具十分简陋,但是对这些孩子而言,这些玩具是他们人生中见过最奢侈的东西,虽然能吃饱,不受冻已经很奢侈了,但是玩具跟那些的意义都不一样。
孩子们适应环境的能力其实比大人们强得多。
一旦环境陌生或者变得危险,再调皮的孩子都会变得听话懂事。
任性骄纵,那是只有被宠爱的安全的孩子才能干的事。
林渊走进孩子们平时玩耍的大房间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互相追逐的孩子们,他们还不知道孤儿是什么意思,慈幼院的女人们都有一颗慈母心肠,没有告诉过他们,在这些孩子们的眼中,照顾他们的女人就是他们的妈妈。
而他们有十多个妈妈。
他们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母亲最多的孩子了。
连女人们自己的孩子,都以为这些突然出现的孩子是自己的兄弟姐妹。
他们的关系很好。
林渊让跟着自己的仆从离开了,女人们都很惶恐,她们看着林渊的目光中带着敬畏,如果简单点来,就是又爱又怕的目光。
林渊冲她们笑了笑,做了手势,表示让她们继续做自己的事,不用管他。
然后她们就看着林渊走向了那群孩子。
女人们在心中祈祷,孩子们一定不要做什么触犯南菩萨的事。
不过孩子就是孩子,他们不知道林渊是谁,只知道来了一个陌生人。
还有胆子大的孩奶声奶气地问他:“你的胸好平呀!”
因为他们日常接触的只有“妈妈”们,他们以为能来照顾他们的都是女人。
他们觉得眼前这个很像男人的人,应该也是女人。
作为一个女人,他实在是太不合格了!
没有胸!
林渊笑了,他对孩子们:“我这里有糖,要不要吃?”
然后从腰间解下了一个布袋,里面放着的是奶糖,现在的奶糖出产不多,大部分都是供到军营里面去,奶糖是可以提供能量的,而且是甜的,不管大人孩都很喜欢。
孩子们怯怯地看着林渊。
不过很快,对糖的渴求击垮了对陌生人的恐惧。
孩子们朝林渊围拢过去。
女孩声问:“大人,能给我们糖吗?”
林渊拿出一颗奶糖递给了女孩。
女孩舔了一口,发现确实是糖以后,仰头朝林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谢谢大人!”
“妈妈”们教过他们,有人给他们东西,或者要让别人帮忙的时候,一定要“请”和“谢谢”。
林渊伸出没有拿奶糖的那只手,揉了揉女孩的脑袋。
这些幼的生命,总有一天会成为世界的新支柱。
这一天林渊都是跟这些孩子们一起度过的。
这些孩子们不知道林渊的身份,他们度过最开始的陌生期之后,在跟林渊混熟了以后,他们还给林渊看自己的宝贝。
有奇形怪状的石头,还有已经快要枯萎的花。
男孩有些难过的:“这朵花最漂亮。”
可惜快要枯萎了。
林渊就教他把花做成标本。
女孩们还让林渊看她们踢毽子,踢得可好了,她们头上的辫儿跟毽子一样上下飞舞。
“大人。”孩子们围坐在林渊身边。
天已经快黑了,入夜以后,孩子们就得睡了。
“请给我们讲故事吧!”他们提出了请求。
林渊给他们讲了“龙珠”的故事。
故事里有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他们家在一个地主手里干活,地主对他们很不好,家里总是没有粮食,弟弟妹妹还被饿死了,这个孩子是家里的老大,他只能在干完活以后去河里摸鱼。
有一天,他摸到了一颗珠子。
那颗珠子可真漂亮啊,男孩把珠子拿回了家。
然后他把珠子藏在了米缸了。
结果第二天,米缸里盛满了米!
男孩一家吃上了饱饭,他们发现,只要把珠子放在粮食里,粮食就会源源不断的变多。
对于一个贫穷的家庭来,这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
但他们的邻居把他们把他们告给了地主。
他们偷地主的粮食。
地主也发现,他们家并没有偷粮食,就这么顺藤摸瓜的,地主发现了那颗珠子。
他让这家人把珠子交出来。
就在男孩再次去摸鱼的夜里,他们一家人都被杀了。
只有他逃过了一劫。
天亮以后,男孩回家,珠子一直被他随身带着,因为有珠子在,他就可以在水里待更长的时间,抓更多的鱼。
他看到了父母的尸体。
他被发现了。
男孩被逼到了岸边,无数曾经的乡亲们站在他面前。
地主也凶神恶煞的看着他。
他们都在逼他交出这颗珠子。
无路可走的男孩,最终吞下了那颗珠子。
然后——他变成了一条龙。
龙在天空盘旋,天上下起了大雨,有人那是龙的眼泪。
它飞走了,再也没有回去。
听完故事,有个孩子声:“这个故事好悲伤。”
“他为什么不把地主和那些乡亲们都吃了呢!”
“就是!坏人没有得到报应,这个故事不好!”
林渊微笑着去揉离他最近的孩子的头,他:“因为他是龙啊。”
孩子们十分懵懂,不明白林渊在什么。
林渊:“早点休息吧,有时间我再来看你们,来,跟叔叔再见。”
孩子们朝林渊挥手,对林渊再见。
等他们再长大一点,想起今天的经历,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里头有人被南菩萨摸过脑袋,有人在南菩萨的腿上坐过。
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林渊的离开,让女人们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她们担惊受怕一整天,都快吓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