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城里的学院是十里八村唯一一个学院, 学生多得很, 学院建的倒是不差,院长是个没补官的举人,上头看他老实巴交,也不爱钻研人脉,就让他来当了这个院长, 自从他当院长以后,不敢有一步行差踏错,上头发下来的钱他也不敢动,该用在哪儿就用在哪儿。
在学生之间也是好名声, 读书人也把他当成院长典范。
朝廷去年还送了锦旗下来, 送的时候院长哭成了个泪人, 当着全校师生哭得不成样子。
大壮在学院里也叫大壮, 他是想着日后让先生给自己取个大名。
二丫牵着大壮的手走在城里,她张大嘴巴,觉得城里的一切都这么不真实,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出过村,不知道村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街边是叫卖的摊贩,但是沿路都很整洁, 人行和车行分开, 摊贩们吆喝着, 不少女子走在街头, 挎着布包或菜篮子,有些挽了髻, 有些只是用簪子随便一簪。
二丫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左顾右盼间,撞到了前方一个女子的身上。
“娘子。”那女子眉眼弯弯,细眉温柔,“心些。”
二丫脸涨得通红,连忙:“我不是有意的……”
大壮拉了拉二丫的手:“我怎么教你的?”
二丫又:“对不起。”
女子笑道:“早和夜里人多,心些才是。”
二丫慌忙点头。
女子看大壮的穿着,又:“这位公子是学生?”
大壮连忙拱手:“正在常青书院念书。”
女子温声道:“知书而达礼,公子必然是个好学生,盼公子学业有成,金榜题名。”
大壮也被女子的满脸通红,他们这个地方民风彪悍,哪里见过这个温婉的女子?大壮再三答谢,女子走后还念念不舍地回头看。
二丫声笑他:“人都走远了,看不见了。”
大壮脸更红了:“甚呢?快走,免得耽误了时辰。”
二丫捂嘴笑,但也不继续趣了,她这个大哥自从念了书以后,脸皮可比时候薄多了。
女子走到街尾,店里出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地跟在她身边,其中一个声:“大人,都听了,去年旱灾,受灾的有八村三镇,只有三镇得了补贴。”
女子,也就是红袖,面无表情地朝前走,她冷眼看着前方,语气毫无波澜:“先让省里查卷宗,我倒要看看,一个的知府,怎么吞下那么多银子,只手遮天。”
今年的大调查是悄悄进行的,事先除了京城的都察院和皇帝之外没人知道,红袖如今已经不是院使了,她做出了不少成绩,如今已经是左佥都御史,正四品,在京城也能算是个人物,出了京城,这官职就够地方官吓一跳了。
地方领导班子五年一任,下面的官倒是轻易不会动。
红袖巡查,一般问题都出在这些官身上。
也有官会集体把上面的拉下水,但好在如今的陛下威名正盛,敢这样做的寥寥无几。
像此地一样,知府都敢贪墨的还是少数,到底,越穷的地方反而贪得越多。
因为没有其他来钱的路子,哪怕是官商勾结都贪不了多少,本地经济起不来,所以只能靠着朝廷每年拨下来的救灾款,大镇的还不敢贪,只敢贪村的。
大镇的人都知道,若是朝廷的救灾款不下来,他们是可以写信去省里问的。
只有村闭塞,不愿意跟外边走动,就是吃了亏,或许都不晓得自己吃了亏。
红袖揉了揉眉心,对身边的男子:“你亲自去省里一趟……算了,还是别去了,免得走漏了风声。”
男子点头,心翼翼地问:“大人,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不暴露身份就不是官身,很多地方都进不去。
但暴露了身份,就是给贪官腾出了做准备的机会。
暴不暴露感觉都不合适。
“准备准备,去村子里吧,先搜集证据。”红袖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那些村的村长有没有把这几年的灾后补贴列好。”
男子:“下官看悬,这种地方,村长能个个识字都难。”
红袖抿着唇:“先去看看吧,要有铁证,咱们才能站住理。”
当今陛下最恨的,就是为了击异己的莫须有罪名,要办事,就要有证据。
一旦有了证据,这个知府和下面涉事的官员,一个也别想逃。
好日子过久了,真是半点不珍惜自己的项上人头。
这次红袖出来,共带了三十人,这三十人都是好手,不别的,乔装扮就是一流。
这个乔装扮不止是衣着谈吐,还有活计经验,其中若有人扮成木工,必然是真会这一行,真懂这一行,开个木工铺子都没人怀疑的那种。
也是郑清风极看重这次的大调,才把这么多好手都给了红袖。
跟在红袖身边的这两个都是自幼习武的,也在军营里历练过,经过重重选拨才进了都察院,都是刚直之人,又听从命令,指哪儿哪儿,偏生得像大家公子哥,穿着衣裳看不着皮下身量,不会叫人看出来是练家子。
他们是坐着牛车进村的,是来寻亲,乱世的时候失散了,便一村村的寻过去。
红袖就是当家娘子,不过是个寡妇,丈夫死后家里就全凭她当家做主。
他们去的第一个村子是湾村,顾名思义,这村子有一条溪流从中穿过,把村子一分为二,房子修建漂亮,住着村长的那边是赵姓宗族,另一边就是外姓人了。
外姓人里,冯姓又是人数最多的一个姓,所以这个村子倒没出过多少架斗殴的事,毕竟赵家也不敢太欺负外姓人。
村里也没有客栈,红袖就租了一家大些的宅子,那家人高兴极了,那可是钱,人家住几天,他们这几个月的花销就有了,兴高采烈地搬走,住到了亲戚家,还给了亲戚一些甜头。
红袖在村里没有藏头露尾,偶尔也出门走走,跟附近的大婶子媳妇话。
大约是因为红袖是城里来的,加上又不爱往男人堆里去,只跟女人搭话,大婶子媳妇对她印象都好,又愿意讨好她,看看自己能不能得个什么赏,加上没有防人之心,红袖问什么她们就什么。
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全倒出来。
“这些日子没下雨?”红袖故作奇怪的问道。
大婶子笑道:“下了,上个月才下过,虽不常下,但比前两年好,前两年旱得很,咱们村这条溪都干了,喝水都只能去田里喝泥水。”
红袖:“但前几年旱灾,我听有不少村子都在井。”
大婶憨笑道:“那肯定是有钱村子,咱们村没钱,请不起井人呢!”
红袖脸上带笑,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她却不觉得疼。
那井队是各地官府出钱,不会叫村民花钱。
想想旱灾的时候,这些男女老少只能趴在地上喝泥水,这是个什么滋味?
大婶子又:“咱们这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了,大妹子,你不知道,以前咱们湾村可是出了名的穷,现在可好了,念书不要钱呢!朝廷还给贫困生补助!我家娃子就在书院读书,每年还能省点朝廷的补贴回来家用。”
“以前哪儿想得到有这样的好日子?”
红袖也笑道:“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大婶子不无遗憾:“可惜我爹娘死得早,要是多活两年,也能享到福。”
“我们家自己养了鸡,大妹子你要是吃鸡蛋和鸡肉,就找我家,给你算便宜些。”
大婶子还:“过年还灌了肉肠,你要吃也找我家。”
旁边的媳妇:“姑娘,我家养了鹅,也有肉肠!”
红袖又听了一转,发现养鸡养鹅的那几家都是赵姓人家,田地都比外姓人的好,这才吃得起肉,更多赵姓人和外姓人一年到头吃不了两炖肉,一家能养几只下蛋的老母鸡都是日子过得比较好的了。
村长家也不能算很富裕,村长的两个儿子都当了木匠,在城里干活,还没有娶妻,所以挣的钱都给了家里,村长家的日子这才能宽松一些。
红袖上门的时候,村长家正在吃饭,一碟肉肠,一碟野菜和一盆豆腐汤,见红袖进门,村长傻楞在原地,都忘了擦嘴角的汤汁。
“这……姑娘,您干什么来的?”村长奇道。
红袖:“跟我来,饭就别吃了。”
村长媳妇也是一脸迷茫,然后大喊道:“你干嘛!你一个寡妇当着我的面就敢勾我男人?!”
红袖看了村长媳妇一眼,她身后的两个人上前,直接把村长架了起来,红袖:“走吧,去村里的堂房。”
堂房就是村委会办公的地方。
村长倒是想挣扎,可架着他的都是年轻伙子,手臂跟铁一样硬,他刚想叫人,红袖就低头在他耳边:“本官此次是来调查的,村长管好自己的嘴,否则我此刻要了你的命,这一带贪污枉法的是你,你人都死了,就更不清了。”
村长疯狂点头,紧闭着嘴,表示自己绝不乱话。
他媳妇被关在屋内,村长不回去,她是出不来了。
等到了堂房,红袖让手下松开村长,才正正经经给村长施了一个礼,正色道:“事关重大,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村长海涵。”
村长连忙:“涵,我涵……不知姑……这位大人,此次进村是干什么?”
红袖:“村长请坐,本官这次来是调查本府知府贪污枉法,剥削百姓的恶劣犯罪行径。”
村长听的直咽唾沫,下意识地:“知府是清官!”
红袖眼神也不错的盯着他:“村长再一次?”
村长不敢了,他现在也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是谁了,混官场的都知道,都察院有一位女大人,最是疾恶如仇,铁面无私,又称铁面阎罗,被她盯上的官员,不死也要掉一层皮,多少人恨她,但又动不了她,这位大人可是有皇上护着的。
还有传言她是皇上的红颜知己,皇上这么久不成婚就是为了她,可这位大人立志要铲除奸邪,才不愿入宫,皇上无法,只能纵容自己心爱的女人。
知府他得罪不起,这样的大人物他也得罪不起,村长哭着一张脸:“大人,您问我,我也没法啊……”
要是知府被办了还好,没被办,他不就完了?
一个知府要整死一个的村长,那还不是抬抬手的事。
红袖脸色阴沉下来:“我没想到,姓孟的竟然真当了这一地的土皇帝!他调任不过两年而已!”
村长此时哆哆嗦嗦地:“上一任是他的堂哥。”
红袖脸黑的能滴出水来。
“省府是怎么审的!”红袖气得站起来,手一拍桌子,村长吓得抖了两抖。
常年和贪官污吏交道,红袖早就不是当年的红袖了,发起火来一身凶煞之气,哪怕是久经沙场的人看了,都觉得胆战心惊。
红袖深吸一口气:“没事,你接着。”
村长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把准备藏在肚子里的话了出来,欲哭无泪道:“大人,我只是一个微贱官,是村长,但村长又没什么实权,最多管管村子里吵嘴的事,上头、上头的事我可不敢胡。”
红袖:“赵村长,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得越清楚,将来日子就越好过,别的我不敢讲,但这我能应承你,你若是不清楚,我到时候把你和姓孟的同罪论处,你又去哪里喊冤呢?外头可都知道,我经手的案子,从没有一个冤假错案,没有铁证可不会死人。”
村长抖啊抖,抖啊抖,终于颤颤巍巍地:“孟知府两年前上任,先是官商勾结,治下这些地方的粮铺布铺都是上一任孟大人好关系的商户,每年有不少孝敬,朝廷发下来的赈灾银子,大的不敢贪,的全贪了。”
“若不是常青学院的院长是个正经人,又有皇上赐的锦旗,那学院如今恐怕也……”
红袖:“陛下赐的锦旗,倒是保了他一命。”
村长连连点头。
他们这些村长看着没什么实权,又不能算是正经的官,但其实上头的弯弯绕绕他们看的仔细,毕竟村子穷,指着朝廷的赈灾银子过日子的也不是没有,之前旱灾,他们也钻研过,想着不管多少,只要能有点银子分到村里,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能找的门路都找了,但次次都是闭门羹。
不仅有闭门羹,还有威胁,连利诱都省了。
是啊,他们这些没有人脉,没有门路的穷地方,就是想拜山头也找不到山头。
村长这么一想,忽然就涌起了一股气,是啊,他进了城,哪怕在一个的没有品级,不算官的书吏面前都要低下脑袋,附做低,却依旧求不来本属于他们这个村的赈灾银子。
他怕什么?到底怕什么?如今朝廷的使者都来了,还是最铁面无私的大人,他为什么不放手搏一搏?
赢了,他们这个村就不用过穷日子了。
村里有不少穷苦人家,他掏出自己本来就不多的俸禄补贴,还惹得妻子总骂他。
他知道妻子不容易,要不是两个儿子争气,学了手艺早早出师,家里可能早就掀不开锅了。
赵姓人也只有两三户过得好,那也是因为他们早年对村里有贡献,分的田好,孩子们都送去学手艺了。
村子里的大姓都只有几户日子好过,更别外姓了。
村长嘴里发苦,他刚当上村长的时候,也想过要带着全村人过好日子,那话怎么来着?脱贫致富,而且他们那时候去上面学习,经常能听见一些例子,什么一个村靠养猪致富,一个村靠养鸡致富。
他们听着就觉得心神荡漾,那要是他们的村子多好啊。
一个村子的人都养猪或者养鸡,还能联系商户来收,只要愿意养,只要养得好,就能好好生活,就能吃饱穿暖。
可是他们很快发现,他们再努力也没有用。
朝廷不帮他们啊!
他们没有钱去买猪,也没有前盖棚子集体养鸡,更没有钱买织布机织布。
村长对红袖:“大人!若大人有差遣,的万死不辞!”
红袖问他:“到时候叫你去指认,你敢去否?”
村长咬着牙:“的敢。”
红袖点头:“那就好,你们村的记事本拿来给我看看,这些年官府给了你们多少补贴都记着的吗?”
村长苦笑道:“回大人的话,什么补贴?这十几年是一个铜板也没见着过。”
红袖一愣:“这么多年都没有?”
村长摇头:“早些年的时候,上头的老爷是个清官,但那时候朝廷也没几个钱,老爷也没有捞钱的地方给我们补贴,赈灾款下来,都是给了受灾最严重的村镇,我们湾村既不算严重的,也不算没受灾的。”
“后来换了如今孟大人的堂兄,那就更没我们的份了。”
十多年了,他们从一开始期待着朝廷帮一把手,到现在的低头认命,其中酸楚不足为外人道也。
句难听的,他们其实恨毒了姓孟的,可姓孟的一家都是所谓的清流,在朝堂上还颇有话语权,当家的大老爷,那可是在陛下还没登基前就跟着陛下的。
红袖要是知道了村长心中所想,一定会:“姓孟的就没在皇上跟前挂过号,算是哪根葱?”
可是这样不发达的地方,没人知道京城到底是什么样的,只知道孟家是京城出来的,就够把他们唬住了。
“赵村长有心,我还要探访其余七村,还望村长与我走一遭,只是不能与尊夫人和村民言明。”红袖道,“但我已做好了安排,今夜大人就随我走。”
村长吃惊道:“什么安排?”
翌日,流言传遍了湾村,他们的村长跟着那个寡妇跑了!妻子儿子都不要了!村长也不当了!作孽哦!那哪里是个寡妇!那是个妖精啊!
村长媳妇一整天都在屋里嚎哭,还叫人去城里把两个子叫回来。
那些和寡妇过话的大婶子媳妇也不敢话了,只庆幸自己没让自己男人见她,不然跑的是谁就不知道了。
但这个时候,村长已经坐在牛车上了,他手里还拿着米糕,吃得喷香。
这米糕可是甜的,上好的大米做的,就是冷了也好吃,村长眯着眼睛,这辈子没吃的这么香锅,毕竟在家,他吃的也是杂粮饭,纯吃大米——嘿呀,那是以前的地主大老爷才能干的事。
红袖看他吃得香,还叫人给他倒了杯茶,这茶杯有盖子,在车里喝也不担心洒出来,只对着那个口喝就行了。
红袖对他:“等这件事过去了,新来的知府必然是个懂事的,到时候你们这些村子都会重新修路,建厂房,你要带着你的村民脱贫致富,到时候你看着米糕,不定还觉得腻味呢。”
村长疯狂摇头:“不腻味不腻味,这米糕啊,一辈子都吃不腻!”
红袖被他逗笑了:“赵村长,这话早了。”
村长朝红袖讨好的笑了笑。
他倒是不后悔跟着红袖出来,若是真能为村里谋得点好处,他危险些也无碍,就是不知道他这样出来……回去以后怎么跟妻子孩子解释,实话实他们也不见得会信,毕竟上头肯定还要调查,等知府真的被查办了,他可能就被自己媳妇给死了。
……他媳妇可是杀猪匠的女儿,时候跟着她爹学了不少把式,别看长得又矮又瘦,力气比男人还大,又是断掌。
以前他们夫妻两个起了争执,他媳妇一巴掌下来,把他得头晕眼花。
虽然事后妻子给他道了歉,以后再也不他了,他还是留下了阴影,每次要来吵起来的时候,他就要想想那一巴掌。
所以吵起来之前,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隔着门跟妻子吵,吵完之后等妻子消了气才出门。
也算是找到了夫妻相处之道。
赵村长摸了摸自己的脸,已经预想到这次回去肯定躲不过去了。
哎,希望儿子们能帮忙拦一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