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四周温度不冷不热, 近乎完美。中央空调发出细噪音, 像湖面上的波纹。远远地, 传来低柔的女音, 温和，客气, 有节制的怜悯。

    这种坏境, 这种护士特有的话方式……温良不用睁眼, 都知道自己又躺进了医院里。

    [当当？]

    她在心里呼唤儿子的名。过了很久，她才听到他的回应。她的心揪了起来, 他听起来很糟糕。

    之前两人争夺身体权的时候，他就受了伤。之后又一直被她的意识压制着，难怪这么虚弱。

    [我让开位置，你上来。]我把身体还给你。

    温良得一手好算盘。在高塔里，他们晕倒后，其实很快就双双恢复了意识, 慕斯礼踏进分离舱里的时候，两人都竖着耳朵听。当听“温茉茉”这个身体已经死亡的时候，温当当虽然生气, 但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后来慕斯礼为他们治疗, 温良将温当当的意识推了出来，果然慕斯礼一看温当当的身体里装的确实是“温当当”, 以为温良的意识已经湮灭了，心如死灰，话都不就走了。骗过了慕斯礼, 温良又接手了身体的控制权，三言两语，将丁言也骗了。一举干翻了两个大BOSS。

    要不是后来温当当看到丁言手机里的“温良病逝”的信息，情绪激动导致身体超负荷陷入昏迷，温良还能演下去，直到让全世界都相信“温良死得不能更死绝无可能复活”为止。

    看看墙上的挂历，她这一觉直接睡掉了大半个月。大约是因为精神受损，身体自发陷入深眠，以节约能量，全力修复意识体。

    现在这样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温良暗忖，慕斯礼和丁言都以为温良已经湮灭。危机过去，温当当身体没有大碍，意识也已经恢复，她功成身退，接下来只要把身体交还给温当当，作战就堪称完美。

    她想得挺好，可是努力了半天，温当当的精神体却总是沉在意识海里，无法浮出水面控制身体。

    她有些懵了：[怎么回事？]当时慕斯礼可是很轻松就把她弄到意识表层的。

    温当当不吭声。倒不如，自从被她唤醒，他就一直是这种不反抗不合作的态度，任她自己一个人折腾。——仿佛是在报复她之前

    不顾他的阻拦，非要毁掉“温茉茉”的身体。

    知子莫若母。温良大致也能猜到温当当的想法，于是她叹口气，停止了无用功，转而劝慰：[不要紧的，等我找到新身体，附身进去就好了。]

    温当当直接背过身。他又不傻。如果随便哪个身体都能接受她，当初在斯空星上她直接附身到其他人身上不就好了？怎么还会被慕斯礼钳制着无法离开？更不必煞费苦心地弄出个盆栽暗语等他来救。

    她当初是抱着宁死也不要“温茉茉”身体的觉悟，才去按那个销毁键的。现在好了，如她所愿，新身体没了，可旧身体也“病逝”了，两边都靠不上。

    温当当想起了自己以前闲来无事，翻看志怪时看到的一句话：孤魂野鬼，荒坟乱冢，无家可归，甚为凄凉。

    甚是凄凉啊……

    温当当都快气哭了。他赌气起来孩子似的，不论温良什么都不应。温良无奈，只得自己睁开眼，低头弯腰穿上了白色的病号鞋，然后站起身，略带蹒跚地往外走。

    门口的女护士惊讶地看着她，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快就恢复自主行走能力的病人。当她听眼前的少年是要去医院的某个地方找人，立刻很好心地表示愿意给他指路。

    温良想了想，很诚恳地问：“停尸房在哪里？”

    护士姐：“……”

    ……

    在停尸房转了一圈后，温良确定了自己无法附身在死人身上。

    意料之中，不过多少还是有些失望。

    看来只能去隔壁的植物人那里试试运气了……

    于是接下来半时，温良又把住着植物人病患的3号住院楼转了一遍，可惜依旧一无所获。她不死心地又去对街的精神病院逛了一圈……结果很明显，就算是精神病人的身体，那也是有主的，领主主权不容侵犯，外来幽灵休想进门。

    温当当的怨念都快把意识海煮沸了。温良挠挠后脑勺，和他商量：“要不，我们去公园坟墓里看看？听我的身体没有火化，直接土葬了来着……”

    温当当阴森森地断了她：“半个月前下的葬，天这么热，尸体都烂了，你要附身上去？”

    温良：“……”

    儿子好凶。我都不敢话了……QAQ

    温良不做声了。温当当也不话。双双沉默如鸡。

    时值午后两点，太阳毒辣。在路人视角里，就只看到一个长得皎月似的美少年，呆呆地站在日头底下，背后硕大一个金字招牌：盛京一七八精神病院……

    很快就有人过来关心了：“孩子，精神病不是无法控制的，坚持服药就好……你哪位亲人住进去了？”

    温良&温当当：“……”

    “他不是来看望病人的。”忽然从他们背后传来一个西风般的男音。

    温良脸色微变，站在原地不出声，任由那人从后方走到她身前。

    丁言。他穿了一件深色长裤，往上是同样深色系的长袖衫，手里撑一把墨蓝格子布伞。原本长到脖颈的发理短了，眼神倒没怎么变，还是那种看久了会让人忐忑的眼神。

    “眼睛没事了？”他问。

    温良微微点头。原本就没大碍。只是当时她为了演得逼真，将只有几分模糊的视野装出了十足的目不视物。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

    “太阳大，回去休息吧。”他。

    温良摇摇头。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刘海擦过他的额头，露出后面的黑眼睛。

    丁言静静看着他。

    他刚刚发现，这个据是他儿子的少年，有一双和温良很像的眼睛。

    或者该，他们有着很相似的眼神。

    “不想回去？”他慢慢道，深深地望着少年，“你想去哪里？”

    温良斟酌着“温当当”此刻最想做的事情该是什么。然后，她：“清湾公园。”

    清湾公园的公墓里，埋着“温良”的尸骨。

    丁言开着车，将温良——或者该是温当当，带到了清湾公园。

    温良站在那嵌着自己照片的墓碑前，心情有点复杂。

    温当当一反之前的高冷，在意识海里反复警告她：[不准附身。不准飘进坟墓。不准离开身体……一秒也不行！没看到外头日光这么毒吗！万一被晒成灰怎么办！]

    显然，温当当在他的童年里看了太多某外星文明古国出品的鬼怪，幼心灵深深地留下了“鬼魂一碰到阳光就会狗带”的印象……

    温良安抚了他几句，然后蹲下|身，清理了墓碑四周的落叶，又站起身，在墓碑前双手合十，表情微带哀伤，嘴唇微微翕动……

    总之，温良自觉自己演得是挺像那么回事的。至于看的人怎么想，她就不知道了。

    清风拂过松树林，一个松果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砸中温良的额头，她低呼一声，然后伸出手，将它捞了个正着，瞧了两眼，随手揣进口袋里。

    丁言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盯着她。

    又来了。这种微妙的即视感。

    温良抬起头来，脸上神色如常：“谢谢你送我来。”

    丁言：“和我不用这么客气。”

    温良模仿温当当疏离的口气：“我们不熟。就这样了。再见。”

    嘴里着再见，神色却是一副“希望永远都别再看到你”的模样，她转过身，朝来路走，丁言却忽然踏过来一步，伸手拦住了她。

    温良心里咯噔一声，表面八风不动，冷淡地瞧着他。

    丁言站在一棵青柏的树荫下，半张脸落满了阳光，半张脸却停驻在阴影里。矛盾的光影，仿佛暗示着两种激烈对立的思绪。

    “你错了。”他。

    温良眉头一皱，“什么？”

    “我可以为她而活。”

    温良有点懵。什么意思？为谁而活？

    丁言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在那样的目光里，温良渐渐地寒毛倒竖。她直觉他刚才的是一句十分重要的话，而她绝不该像个傻子似的愣在原地……

    好在这时候温当当站出来了，指点她：[告诉他，那已经不重要了。]

    她连忙照葫芦画瓢。

    丁言听完，盯着她，过了几秒，不出声地放下了拦住她的手，似乎是默认了她的离开。她心底长出口气，立刻越过他大步向前。

    错过最关键的时间点了。她脑海里没来由地划过这个想法，同时感到身后凉嗖嗖的。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她拐出墓园。她心中七上八下，总觉得要出事。

    还是赶紧离开奥丁吧，北辰星最好也先别去了，先找个偏远又植物资源丰富的星球待着……这么想着，她伸手去摸温当当的手机，算订个星际航班，却在掏出手机的时候，顺手将之前的松果也带了出来。

    看着那个玲珑可爱的松果，她心中一动，蓦地想起一件事来：她脑中还存着人工智能给她的压缩数据包，里面有好多个G的植物星球资料！

    这大概就最近年轻人常的“确幸”了，经历过一连串麻烦事后，总算有件事能让她心情为之一亮。

    愉快地解压了数据包，可巧，推荐栏的第一个星球就完全符合她的目标，地点又偏远，植物资源又丰富。

    她立刻去星际航空网上下了订单。

    当天傍晚六点，温良坐上了前往目的地为星“范特星”的航班。

    飞船快要起飞了，温良看了看依旧无人的邻座，觉得应该不会有人登机了，于是坐到了这个未来可以欣赏星空美景的好位置上。她低头系好安全带，又戴上了眼罩，正要美美睡一觉，忽然手机响了起来。她摸出手机，只见来电显示闪烁着“本体是礼帽的死变态”几个大字……

    温良：“……？”

    温当当适时提醒她：[慕斯礼。]

    温良：[……]绰号意外的贴切呢。

    她盯着手机犹豫不决，忽然有人站到了她的座位旁，在她头顶上方出声：“劳驾，这是我的位置。”

    温良一怔，忙摘下眼罩，边起身边解释：“抱歉，我以为这里没人……你？！”

    那人没什么，越过她，施施然在靠窗的座位上落座，然后看过来：“你电话在响。”

    温良：呵呵。你希望我接还是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