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周五下午，英语组组长跟随赵宪平去B市调研，周例会便开得比以往随意。互相交流了一下讲课进度跟遇到的棘手问题，走个过场就算结束。

    时间还不到五点半，许如下楼去十班窗外看了眼，十班正在上生物课，有几个交头接耳的同学在看到她以后立刻噤声，大气不敢出地看向黑板。讲台上的生物老师也看见了她，许如对他点点头，从挎肩包里掏出手机下楼，往校外走去。

    校门口停了一辆白色揽胜。许如认出那是上次见过的邵郁承的车，快步走了过去。

    车窗徐徐下降，邵郁承视线落在许如身上。她今天换了件奶白色的大衣，脚上的高跟鞋只有三四公分，没有化妆，脸上一片素淡。他不话，许如掖了掖头发矮下身来问：“邵总，我们去哪里？”

    “先上车吧。”

    许如绕过车尾开了后座车门，却因为邵郁承的盯视没能坐进去。

    “坐到前面来。”

    “嗯。”许如抓了抓包，坐到副驾驶座。

    “安全带系上。”

    许如低头捣鼓一阵，“好了。”

    路上，邵郁承表情严肃，人也沉默，许如便没敢多话，一直抓着膝上的包装哑巴。车子从城东往西开，一直开到她不熟悉的地带。她看着窗外飞快后退的街景，邵郁承偏头看她一眼，嘴角勾起点弧度，在察觉到她可能要转过头时又迅速淡去了。

    车程太久，许如忍不住咳了一声，破车内沉默，“邵总，这次的资金问题很棘手吗？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项目施工半途而废，对你们来也不划算吧？”

    邵郁承闻言笑了笑，“是啊，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温故楼目前花费的款项只能当作沉没成本了。”

    “噢。”许如若有似无地应了声，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搜索沉没成本。看了会释义才明白了。收起手机的时候，许如好像听到身边的人笑了一下？可她看过去的时候，邵郁承脸上没丝毫多余的表情。

    车子开了一个钟头，终于在一家湘菜馆前面停了下来。

    许如很想告诉他，在二中门口院就有一家口味正宗的馆子，他如果早要吃湘菜，何必跑这么远。不过转而一想，他也在二中念过书，可能那家的菜不对他口味吧。

    她正这么想着的时候，邵郁承下车后大步走在前头，许如跑几步跟上。

    菜馆门口铺了浅色瓷砖，被灯光一照亮堂堂的。

    可走上去许如就后悔了，这么滑，好像结了冰？她往邵郁承身上看去，他似乎也意识到不对，转身迅速向她看来一眼。许如脚底不受控制，身子向后倒去。饶是邵郁承手疾眼快，也只拉住了她一只胳膊，他左手撑在门边，许如后跌的身体被他扯着往墙上撞去，堪堪稳住了。

    这时候，门内握着拖把的姑娘怯生生地探出头，“是不是太滑了，你们没事吧？”

    邵郁承握住许如的手肘，将人拉了进门，转过头面对姑娘的时候，表情迅速冷了，“把你们老板找来。”

    “啊……对、对不起，”姑娘脸涨得通红，眼角也迅速红了一块，“我不知道会结冰，我跟你们道歉，求求你不要找我们老板了，我在这里干得不长，找老板我会被辞退的。”

    “邵——”许如张了张嘴想劝他，邵郁承看她一眼，视线又落回姑娘身上，“现在气温几度？”

    姑娘声若蚊蝇，“零下一度。”

    邵郁承呵笑一声，“你也知道零下一度，拖地以后不能立即铺点防滑的东西？这时候顾客是不多，但这是态度问题。今天是你运气好，她没摔倒，也不是孕妇。万一刚刚是位孕妇摔倒了呢？责任你一个人负担得起吗？”

    “真的对不起，”姑娘声音里有了哭腔，“我记住了，我现在就去把防滑垫找来。”她完便提着拖把跑了，进了储物室。

    邵郁承转头看到许如的神情，低声问：“怎么，我很可怕吗？”

    许如摇摇头，他语气虽然差了些，但的都对。

    邵郁承领她去了二楼的包厢。

    服务员跟进来，将菜单递给邵郁承，他翻开第一页搁到许如面前。许如也没扭捏，按照自己喜欢的点了两个菜，又将菜单推回去。

    邵郁承点了剁椒鱼头，又问许如：“牛蛙吃么？”

    许如幅度摇头。

    “白辣椒炒腊肠，先点这么多吧。”

    服务员躬了躬身出去了。

    邵郁承拆了自己的餐具，又将许如那套也拆封。开茶壶盖看了看，是大麦茶，他捞过许如的杯子倒了半杯，把她的餐具挨个烫了一遍。

    他做这一切太过自然，许如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悠然地烫着自己的餐具。

    “谢谢。”

    邵郁承手一顿，“没什么。”

    “刚刚在门口撞那一下，疼吗？”他又问。

    肩膀确实撞得有些疼，但回想起他刚刚训斥姑娘疾言厉色的模样，还是摇了摇头，“不疼，衣服挺厚的。”

    邵郁承低头笑了声，“还好你没摔到，要不然真的是沉没成本了，赔了——”

    他声音一顿，许如跟着呼吸一滞，“什么？”

    “没事。”他换了话茬，“今天让你过来的事情，赵校长是怎么跟你的？”

    “我舅舅也没什么，大概也知道我其实派不上什么用场吧，没有叮嘱什么话，”许如喝了口茶，“其实我坐在这里，也不知道应该跟你谈什么。资金出问题，我真的想不出办法，我只是一个英语老师。”

    邵郁承面前的杯子空了，许如给他添茶。

    她握着茶壶的手纤细素净，指甲透着粉，半月痕弯弯的有点可人，邵郁承看了一会，问：“那天在咖啡馆门口遇到的男人，是你什么朋友？”

    许如抬头对上他的视线，那双眼正凝着她，目光幽邃。

    “是我的相亲对象。”许如。

    “认识多久了？”

    “上一回是第一次见面。”

    “你觉得他怎么样？”

    “……挺好的，你为什么——”许如想问他为什么对她的事这么感兴趣，今天来不是为了谈正事吗？

    “扰了，这是二位点的口味虾，请慢用。”服务员敲了两下门、推门而入。

    话题暂时搁下了。

    许如见他吃了几只虾以后没有提资金问题的意向，便主动：“其实如果真的资金不足，项目先这么放着也可以，冬季施工条件艰苦，还会加重雾霾，等来年春天再开工也不迟。”

    “是啊。”

    “……”

    “许如。”

    许如剥着虾的手一顿，“嗯？”

    邵郁承叹了口气，语气跟叹气声一样无奈，“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资金问题，温故楼的建设不会贻误，我只是找个借口跟你吃个饭而已。”

    许如心口一跳，虾壳刺了一下指腹，微微有点疼。

    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故意找你帮忙、要请你吃饭却被你拒绝，我只好去找赵校长。我跟他大龄男青年想追个人不容易，如果有必要的话就配合我演场戏。赵校长活到这把年纪，恐怕也是第一回听到这样的请求，还是要配合别人骗自己的外甥女。”

    许如脑子有些混乱，原来邵郁承是故意找她做数学题。她胡思乱想，手上的动作便没留心，虾壳剥开的一瞬间，有一束汁液“呲”地一声往邵郁承身上飞去，溅在了他的西装袖口跟手背上。

    许如赶紧把虾丢进面前的碟，从旁边飞快扯了几张纸巾，手忙脚乱地擦拭起来，袖口的擦完了又去擦手背，那力道一点不含糊，很快将邵郁承的手背搓红了一片。

    邵郁承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老子跟你有仇吗？”

    “对不起对不起，你的西装挺贵吧？”许如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跟着聂昌的几年她窥见了上流社会的冰山一角，衣服什么价位，她看一眼心里就有底了。

    “西装挺贵吧？”邵郁承重复了一遍，“许如，你再这么擦下去，我的手就废了。”

    许如赶忙停下她的“辣手摧花”。抱歉还未来得及出口，服务员又推门而入，这回将剩下的三样菜都端了上来。

    包厢里气氛尴尬，服务员眼神在他俩身上来回逡巡一圈，赶快出去了。

    刚刚的纷乱过去，许如低着头吃菜，却被另一种情绪占领，心怦怦跳。

    邵郁承……他要追她？

    可今天之前，他们见面的次数满满算也才三回。

    许如这会已经完全没有了吃第一道菜时的自在，筷子都不好意思往邵郁承眼前伸了，仿佛那是给他的什么暗示一样。她只对着自己眼前的那碟吃。邵郁承就眼睁睁看着她面前那道菜被吃掉了一半，碟子中间很清晰的一道线，线这边的菜几乎没动过。

    今天的刺激已经够了。邵郁承不算再多做什么逼迫她。

    吃完饭的时候已经接近九点钟，迎面开过来的公交车，头顶的路数指示灯都已经关了。

    “送你回去吧。”邵郁承长身玉立在车边，“这边比较偏僻，出租车不好。”

    “不用了，”许如摆手，“你快回去吧，我可以用软件叫车。”

    他笑了一下，站在萧索的街灯下，一手扶在车门上：“许如，为人师表，要学会抵制浪费。”

    许如：“……”

    回去跟来时一样沉默，车厢里还多了一丝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明明她也没表示什么……

    可是他自己在乐个什么劲儿？这一路上，邵郁承嘴角的笑意就没散去过。

    车子就要开到区门口时，许如才忽然惊醒似的，赶紧让他停下车。

    “怎么了？”他声音温柔带着笑意。

    许如看了不远处的高楼一眼，面色为难地：“我在这里下车吧，上回老太太气病了，我怕被她看到，又要生气。”

    提起老太太，邵郁承脸上的笑意淡去很多，“嗯，你上去吧，回家早些休息。”

    “你回去开车慢点，注意安全。”许如嘱咐了一句，推开车门。

    她右腿迈出去了又收回来。

    邵郁承扬了扬眉。

    许如手里握着手机，偏头看他，“加个Q吗？”

    邵郁承一愣，笑了下，“我很少用Q了，生活、工作都一般只用微信。”

    许如想到他荒草丛生、干巴巴的朋友圈，大概他是那种注重隐私、不易外泄情绪的人吧。

    她垂着眼睛，显得有点失落。邵郁承心头起了一丝异样，情绪去得也快，低声报了几个数字，“加一下吗？”

    许如听到他报的数字，好像比刚刚又泄气一些。

    “算了，有微信也够了。”

    她这次没有迟疑，下车关上车门转身往门口走。

    “等下。”

    许如脚步一顿，回身的时候见他从车窗丢出来一样东西，下意识地接住了，她诧异地望着他。

    邵郁承轻咳一声，“送你的，自己串的手链，不值几个钱，你要是不喜欢就当没收到。”

    “……谢谢。”许如开手中盒，低头看了一眼，是一条潘多拉的手链。

    “走了。”邵郁承冲她点了点头，迅速将车子开走。

    手链的珠子，嫩黄色主，很少女很清新。

    可真好看啊。

    她将手链心揣进口袋，转身上楼。拿出手机看时间的时候，脚步因为手机上的短信而顿住。

    是林清山发来的短信，时间是半个时之前了。

    ——“买了两张明天下午三点钟的电影票，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