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来之前, 这个世界是灰暗的。

    灰暗的意思是——虽然眼里毫无疑问，能够看到色彩，分得清一切名为“色彩”的鲜丽事物，但是，那些或美丽或平淡无奇的东西的表面，就像是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阴影罩上了一层。

    似乎能够意识到，似乎总觉得寡然无趣, 却没有往下探明原因的想法。因为，不管是这些一如既往黯淡无光的事物景象，还是停驻在映入眼中的每一张相同又不同的面孔中的重叠的表情, 都与端坐于王座的这位王毫无关系。

    按照神的指引，行使神为之准备的权利，除此之外，也就是用看似如常的人类的神情来伪装从头至尾就不存在的内心。

    别的, 或者，关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内容——王什么都不需要做, 什么都不需要考虑。

    毕竟没有人心，以等同于工具的形式降临，把诞生之前就已落在身上的任务依次完成，就再没有别的值得探寻的东西了。

    只不过, 话虽这么。

    这位王……偶尔还是会产生一点点，稀少得在短暂的迟疑过后便会悄无声息消逝的“好奇”。

    不，或许连好奇都算不上，只是发自心间的, 可以忽略不计的稍许的动容而已。

    他无意间在王宫的高处停驻，目光越过宏伟城墙的层层阻隔，能够望见远方，在他的统治下显得无比繁华安宁的城市中心。

    仅凭人类的视力，显然看不到那么远的景象，但只要想看，用魔术就可以。

    总而言之，他抬眼望向远方，最先探查到的便是不出预料的人民的安居乐业。没有战争爆发的时期，城市的每个角落大抵都蔓延着那般欢欣满足的气息。

    人们在家门附近交谈，妇女在屋内准备着中午的饭菜，孩子绕着闲谈的大人嬉戏……再远一些，范围再大一些，然后再看见的，就是更加热烈、似乎也更加让人难以理解的情景。

    年轻人从田野边采来了一眼就望见的那几朵最鲜艳的花儿，心翼翼地握成了一束，藏在身后。

    他的脚步轻快，就像是乘着风，风带着他和急切的心更快地奔向前去。河边，有着浓密树荫的树下，亦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他赶到了那里，脸上的红晕和眼中的火热比天边的太阳还要炽烈。

    他将藏在身后的花束献给了等在那河边、那树下的美丽的姑娘。然后，悄悄在闲暇时间幽会的有情人们拥抱，亲吻，身影渐渐地消失在摇曳的树影之内。

    ……

    当这一幕落入眼中时，这位王虽然没有诧异的想法，也没有任何奇怪的情绪。但，不知为何，他平静得就如冰冷镜面的眼底，隐约还是浮起了一丝异色。

    这……算是“疑惑”吧。

    他的看，并不只是单纯地用双眼去审视。在看到那一对年轻男女依恋温存的同一时间，还有额外的——并不属于这个时间的画面，突兀地在脑海中显现。

    不仅作为王，还作为魔术师的这个男人，拥有最高等级的千里眼。大多时候，千里眼的作用对他来并不明显，提前看到的未来的内容也从未让他的宛如凝固的心起什么涟漪。

    大多时候……

    这一次，竟然并不能归属于普遍情况之内。

    竟然，让他极为短暂的愣怔后，莫名地抬起了手。

    指尖最先触碰到自己重新恢复灰暗的眼睛，所得到的触感除了柔软，没有让指腹粘上一丝一毫的温暖，就仿佛他这个人，不止是心，连身体都是冷冰冰的。

    他“看”到了婚礼。

    婚礼的主角当然不是先前在现实看到的温存着的年轻人，跟他们没有关系。

    那是大半模糊、只有些许区域是清晰的背景，奢华而宽敞，可以看出有相当多的人聚集在这里。他只一眼就辨认出了自己的宫殿，以及，那正是作为“主角”站立于万众瞩目之处的，他自己。

    若是只有这个发现，他根本不会动容。因为，婚礼是理所应当的，身为一位年轻的、还在位的国王，他肯定会成婚，而谁会成为他的王后和众多妃子之一，至少在此之前，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为了国家的利益联姻，亦或是为了更贴合王的形象广纳美人儿，达到延续子嗣的目的……能够想到的可能，就只有这些了吧。

    还有什么？

    还有其他的可能性？

    陷入疑惑的这位王从未预想过，可以，这个通过未来视看到的“未来”，让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情绪的波动。

    那是一场极其盛大的婚礼，铺张华丽，完完全全地违背了简洁朴实的教义。

    处于未来之中的王，也就是未来的他，将象征着权利和地位的王冠，无比庄重，无比温柔地戴在了他所选定的王后的头顶。

    在那样的场合下，庄重倒是显而易见，可温柔——

    这就是，最不可思议，最不可能出现在这位王身上的表情啊。

    眼中的金色像是被自心间蔓延的柔情软化，和温暖的日光融聚在了一起。他甚至是笑着的，嘴角勾起了不明显、但确实存在的弧度。

    不是往日对外的伪装，而是真的心怀喜悦——猝然间得到未来启示的他在错愕之时，最先撞入脑中的就是这样一个念头。

    之前提到，那个画面只有半清晰，大半都非常模糊。清晰只有他自己，就连以面对着画面中的他的那个“王后”的身影，也像是隔着一层纱，越是想要看清，就越是看不真切。

    只能确定的是，那个人有着一头和湛蓝天空同色的长发。

    蓝并不算艳丽夺目，可柔嫩鲜艳的花瓣似是刚巧从上方洒落，缠绵不舍地停留在发间，却一点儿没有压去那最为纯粹的美丽。

    ……

    ……

    在得到那次预知之后，接连着数日，这位王面上不显异色，可谁也无法窥见的犹如一潭死水的内心世界，却莫名其妙地持续着泛起波折。

    他还是没有想别的，也没有特别在意，仅仅是在思考，所看到的“未来”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那个人……

    ——不。我的王后。

    ——虽然拥有一道非常美好的背影，但无论怎么回想，都毫无疑问是一名男性……

    由此可见，王的心中究竟有多疑惑。

    他未来的王后，为什么会是男人？就他个人而言，连可以称得上私欲的情绪都没有，更别还有什么潜藏的癖好。

    而若是神给予的指示，让他选择一名男性作为王后……可能性顿时更低了。

    因此，他不解。

    也因此，他时刻都在思索。

    只在一闪而逝的画面中出现了那么短暂时间的“王后”，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以极其特别的方式进驻了王空无一物的心，在那里初次刻下了不一样的印记。

    当然，那时留下的印记很浅。

    王还对另一个发现颇为留意。

    关于，在他表面犹如常人、实际上只有麻木冷漠的面孔之上，浮现出的可以称之为“柔软”的表情。

    ——那是什么？

    ——我，是在笑吗？用双眼注视着面前的“王后”，对他露出……安抚一样的微笑。

    不管怎么思考，都觉得“不可能”啊。

    这两个疑惑着实让他困扰了颇长的一段时间，虽然还不至于到食不下咽、寝食难安的地步，但这样隐晦的表现，对于除去“王”这个身份后就等同于一无所有的男人来，已经可以算是超级大异常了。

    有时候，会更加莫名其妙地——不经意地对着闯入视野范围的任何一种蓝色出神，也就是发呆。

    可以是穿在什么人身上的蓝色的布料，也可以是从花园中走过，侧目的同时残留在眼角余光中的蓝色的花。

    已经有不止一个下臣谨慎而诧异地询问过：“王，有哪里还需要撤换吗？”

    每当这时候，这位精通各式魔术、双眼能够远望未来，却连自己为什么会禁不住愣神都不知道的王，往往会在猝然的恍神后，下意识地摇头。

    “啊。没事，就这样吧。”

    他还不至于让所有人的身上都不允许出现蓝色，让自然生长的花朵也避开这并不算独特的颜色，毕竟，更多时候只要将目光透过窗沿或是城墙，只要是晴天，就能望见更加广阔，并且避无可避的蓝。

    这个变故来也，似乎并不会对王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在“变故”真的到来之前，确实是这样没错。

    做着像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事情，王也只在抬头看向天空的时候，会在心中默想：

    “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如果将时间提前往后推移一点，让很久之后的王来回想此时的心境，就可以破开陌生的迷茫，清晰地意识到：

    “期待”的引子，其实在最早的这个时候就已经埋下了。

    他在等待注定会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的王后出现。然后，就可以知道那两个苦思冥想许久都未能结清的疑惑的答案了。

    可他却不知道。

    那两个始终困扰着他的“答案”，其实可以归属于一类，用同一个回答，就能全部解释清楚。

    来简单，但想要理解，完完全全地融会贯通，却花尽了他作为所罗门——无论是人类还是英灵——的所有时光。

    再以及，耗尽了作为真正的人类，“罗马尼·阿基曼”，这个无能又可悲的男人的……一生。

    ……

    “我站在高处，等到了他来。”

    “笼罩在世间万物上的灰暗都在那一刻被阳光消融，他用他的光照亮了我的世界，我也把我的心送给了他。还不敢奢求，他也能给我同样的回报。”

    *****

    艾尔利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什么都不懂。

    也不能他连基本的常识都不知道……主要是，他所掌握的那一丁点自己世界的常识，换了个世界后，基本上都派不上用场了。

    就比如，他以前住的也是王宫，那时候虽然只是静静地待在一个地方不怎么动，但他想在王宫的范围内怎么游荡，都不会有侍卫来阻拦。

    很好，这就让艾尔利很天真地默认了只要是王宫，就不会有人来拦他的路。抱着这个错误的认知，他光明正大地闯进了那个世界某位强大国王的宫殿，直到见到人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因为情况跟以前一模一样，还是没有人来拦他。

    必经之路上的人不少，但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就两眼发直地呆住了，鞋底似是紧紧地黏在了地面，再也迈不开脚步。

    艾尔利只穿了一件不合身的白色长袍，就实话而言，形象一点也不完美，还颇有几分狼狈。

    他走了挺长的一段路，才摸索着找到王宫这里来。

    沿途之中不心摔了几跤，摔倒后，他趴在地上，表情木然地想了半天，还是忍着痛挣扎着爬了起来，即使得把害他摔跤的同样不合脚的靴子脱下来扔掉，也要到王宫去。

    也幸好，就算披头散发赤着脚，袍子上还粘了不少灰，他仍旧顽强地到达了目的地，见到了想见的人。

    艾尔利刚来的时候就听到了这里的人们在谈论。

    他们歌颂伟大国王所罗门，王英明，聪慧，果敢不屈，为这片土地带来富饶和强盛。毫无疑问，所罗门王就是这个国家最强大的男人。

    哦……

    真是太好了。

    艾尔利正巧想找到强大的人，并向他求婚。

    他的想法就这么简单，也就这么纯粹，完全没有考虑到社会时代背景亦或是宗教信仰这些因素，他就是想和最强大的人结婚而已。

    啊，不对，他还是额外考虑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求婚失败，那个名叫所罗门的男人不愿意跟他结婚怎么办？

    “怎么办呢？”

    在王宫门口稍稍停了片刻，艾尔利想的就是这个问题。

    “好像没别的办法……要是被拒绝了，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就只有努力不被拒绝了吧。”

    他的脑子里还没有出现太恐怖的画面，诸如求婚失败流落街头什么的，毕竟完全没有“流落街头”这么凄惨的概念，只是凭借直觉，感觉失败的结果很不好，肯定很糟糕而已。

    所以，进入那恢弘宫殿的每一步，便付诸了那时的他所拥有的所有决心。

    “你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人吗？”

    停在门口，仰头望着恰好就在二楼的楼梯边的国王，艾尔利就这么直接地问了。

    “如果是，我能不能向你求婚？”

    就这么简单——

    跟他只不过是初次见面的男人，居然相当干脆地答应了。

    对于这个结果，艾尔利大抵是并没有感到“高兴”，毕竟在他看来，和强大的人结婚是早已经注定的事实，顶多过程意外地顺利。

    达成了目的，艾尔利了却了一桩心事，自然就轻松了下来，反映到他人眼里，就变得无比温顺。

    所罗门，他记住这个名字了。

    所罗门拉他走进王宫的内殿，他顺从地跟着走。所罗门让他坐在床边，他也顺从地坐下。所罗门对他了一些话，他听在耳里，大多理解不了含义，但还是在很努力地记。

    总结起来就是，所罗门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就担心所罗门临时反悔，不愿意和他结婚了。

    唔……

    还是要除去一件事。只有这件事情，艾尔利没有当即就点头答应。

    所罗门早就看到了艾尔利光着的脚，还有都快要拖到地上去的长袍，以及袍角上残留的污泥的斑点。他叫侍女们进来，让她们准备好换洗的衣物，以最恭顺的态度带领未来的王后去自己的浴池沐浴。

    可是，艾尔利却默不作声地拉住了所罗门的袖子，怎么都不放。

    “怎么了？不要害怕。”

    所罗门有些不解，但还是重新把他的手握紧。

    艾尔利摇头。

    “没有。”

    没有害怕，为什么要害怕？

    “我要跟着你。”

    所罗门一愣。

    “你别走。”艾尔利又。他低垂着眼，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话音却是传了出来。

    “我想看到你。陪着我，可以吗？”

    “……”

    从艾尔利的角度来看，出这番话的意图也同样简单纯粹，他还是怕所罗门反悔，就想要待在男人的身边。

    所罗门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反正，那一天，是所罗门屏退了才被他叫来的那些侍女，亲自抱着艾尔利去了浴池。

    身体被温水覆盖了大半，那个时候，艾尔利没有袖子可抓，就抓住了所罗门那比自己还长的头发。

    男人的白发很软，摸起来也很舒服，似乎还有着让他很喜欢的味道。

    于是，他把脸也埋进了那头又软又浓密的白发里。

    在同一时间，男人似乎被艾尔利这么一个动作弄得有些无所适从，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对艾尔利了又一段话。

    此前，所罗门已经对他，要他做自己的王后，从此以后便会爱护他。

    这个时候，大抵是有些尴尬地想要找一个能交流的话题，所罗门：“以后，你想要看到什么风景，我都领你去看。”

    这算是他给出的除了爱护以外的又一个承诺，虽然，来得十分突兀，没头没脑的。

    而且，所罗门也没能猜到艾尔利的回答。

    “不。”

    把脸埋在白发里的他慢慢地皱起了眉，又慢慢地抬起手臂，干脆把男人整个人都抱住。

    “只要待在有你的地方，就好了。”

    ……

    ……

    那时的艾尔利想的是，别的地方，他没有去过，也没有想去的念头。

    那时的他没有想过他会离开所罗门。这个男人太好了，答应了他的求婚，让他留下，而且，似乎也不想离开他。

    那时的他更没有想过，他不仅离开了所罗门，离开得那么早，还在其后的无比漫长的时间里没有再见到他。

    艾尔利是因所罗门而成的英灵，渊源和羁绊如此之深，牢牢地印刻于灵基。

    就像一个诅咒，死后都成为了英灵的他们，本来注定不会再相见。

    可是……最终还是见到了。虽然只有比当初的三年还要短的一点点时间。

    然后，他们又分开了。

    ——这不是死亡，只是“消失”而已啊。

    在靠坐在时间神殿前的石柱下，目送男人的背影远去时，血沫不断从嘴角渗出的艾尔利还在用这个辞来安慰自己。

    只是消失，当做他一开始就没有来过。他本来就不应该来。

    这样的结局不是很好吗？

    汇聚他所有的魔力，他的灵魂，他的世界——他的一切，宝具终于开始起效。

    那一刻，实体消散而出现的光点就在眼前升起，口中越发浓郁的血腥味道仿佛悄然消失，艾尔利也就透过这些，他所能散发的最后一点光亮，看见了他所想的那一条“路”。

    来路和归途，也可以是同一段路程，但方向却既然不同。

    来时，他的起点是已然灭亡的世界，在懵懵懂懂之中走向的是新生和希望。他在此刻归去，看不见终点，再耀眼的光芒都会在黑暗之中无声无息地泯灭。

    第一个被他从这条路上拖回来的是玛修，少女还可以用未完的生命走出更远的路程。然后，艾尔利又一下赶在了要去的地方最深最远的那个男人前面，不由分地把他推回了有光的地方。

    “对不起，所罗门。”

    “我不想跟着你，我不想在这里看到你。这一次，我也不想待在有你的地方了。”

    “这条路，实在是太黑了，没有一点儿光，没有任何声音，没有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

    “我从自己的世界过来的时候，就经过了一次。”

    “现在……”

    “就算要再走一次，我也不会感到恐惧了。”

    真的。

    真的。

    作者有话要：　　医生结局开始，慢慢写，会写得很细，陪大家到明年【是的】

    喜欢的话就多夸夸我呗，夸了不定会有新鲜的医生艾莉【】掉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