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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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鸮最开始从义庄回来时, 并没有注意到有个人也回来了。

    夜晚, 处州府临时官邸外看样子已并无他人, 他一个人这么缓缓走过对面的走廊上, 也是并无多余动静。

    夜半三更, 天色有点凉。

    园子里修着些并不茂密的竹子,正堵着后头一面墙后,遮挡了过往所有视线。

    但就在他一边想着案子的事走到一处, 段鸮一抬头却恰好看到在那黑漆漆无光的梁下,竟有个人依稀坐在那暗处一动不动。

    他第一反应到底是什么人, 才会一个人像个鬼一样奇奇怪怪地坐在这种地方。

    但回过神又意识到此人是谁后, 段仵作本人还是顿了一下。

    不远处,那人似乎也看到了他, 段鸮见状没主动开口。

    他这个人从来都极度自律。

    不管是多年来养成的个人习惯还是其他,段鸮都能将关于自己的所有细节都做到完美,任凭谁都挑不出一丝问题来。

    可他就是这般性格极端, 同时极度追求完美的人, 他不喜欢在自己已经预设好的事情中, 出现半分的差错。

    凡事要么不做, 要么就一定要做到极致。

    如这多年惯用的字迹, 指甲和双手的干净程度,待人接物的笑容,他都能做到一种几乎有些病态的,却也自我约束式的整洁和自律。

    平而稳,心有筹谋却隐而不发。

    力求中庸, 也志在权衡之道,这是他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对自己严格要求的原因。

    也因为他只有始终令自己活在这种自律与清醒中,才不会有朝一日被当年那些人言中,最终变成一个疯子。

    他本以为这一切不会有人能破了,可没想到,有个人就这么出现了。

    他们二人无论是心性,想法,还是处事手段都没有一丝相似之处,甚至还时不时有些看对方不顺眼。

    放在以往,段鸮都该是不理会这样的人的。

    毕竟,好端端的却将自己整日活成这副装疯卖傻的样子,虽有才学,能力,也到底不是能真正心存天下,或是担当的人。

    可他和这人虽八字不合。

    颇有些话不投机,但他心底也尊重任何人,尤其是可以被他称作一句对手的人。

    对手——就是这个词,令方才本来都转身准备直接走人的段鸮顿了一下。

    白天,他们并没有来得及碰上。

    但富察尔济到现在人才刚刚回来,却也明了或许那边的案子也是出现了一点问题。

    眼下,这两个人皆因各自手头的案情出现了问题,又都遇上瓶颈没用晚饭。

    所以,此刻大半夜不睡在这儿撞见了,段鸮和富察尔济倒是又想起这一遭了。

    可他们俩又都不是那种会主动聊天的人,这么一搞,又只能一起望天了。

    对此,尽头处像个‘鬼’一样一个人呆着的富察尔济似乎也明白这点。

    他原本也不想和段鸮多什么。

    只想在这儿独自想点白天案子的事再回去,结果,就在他以为对方这一次也会以前和他没什么话好时,他就听到那人开了口。

    “去吃宵夜么。”

    挺突然的,段鸮就来了这么句。

    “哦,你请么?”

    一睁眼顿也觉得有些稀奇,压根没想到段鸮这种人也会这话的富察尔济看了眼也反问了一句。

    “去不去?”

    “去,既然是段仵作请客,当然要去,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嘴上这么流里流气地随口着,还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八辈子也没这么好请动过的富察尔济也就厚着脸皮不和他客气了,竟也真的像十分“受宠若惊”地一个人摇晃着从那处黑漆漆的地方起来了。

    不过他们俩原就是那种一旦想要干什么,都不会去过于在乎他人看法的人。

    所以是出去找个地方吃夜宵,也就从这临时暂住的处州府官邸出来,又在这夜晚的街市上走了一遭。

    街上,有一声声梆子在响。

    天色很黑,却也有这处州府的灯火在这二人头顶亮着。

    此刻离今夜宵禁还有两三个时辰,街上还有些食摊开着。

    那用一根青色长竹棍的支起皂步底下挂着灯笼,名曰对月食光,铺子旁临水照着一旁,映出些来往的人影,也将这夜晚显得不那幽深漫长。

    因地属江南,处州府当地人爱吃糖水鸡蛋加糯米醪糟,街市上最多的也是这个。

    这种平日里只能当个点心的东西虽不十足顶饱。

    但这夜里本就有点凉,能在这热腾腾的摊上一人得一碗香甜的鸡蛋醪糟却也是十足的享受了。

    当下,富察尔济和段鸮一人坐下便要了一碗,没赶上将这拿回去,而是坐在这食摊上就一块吃了起来。

    过程中,两个人坐的不远不近,期间也不什么别的,主要还是聊案情。

    段鸮本来就不爱吃这些东西,只用勺子碰了一口就也放下了。

    也是注意到这一幕,知道他把自己叫出来,肯定还是想正事的富察尔济这才开了口。

    只是正式到案子,这两个人算是把一上午的事情给整理了一番,一早就在义庄呆到现在的段鸮还将自己这边的初步验尸结果了下。

    “恋足?”

    乍一听到段鸮起那四个女子都是脚长得一样大的脚姑娘,凶手还极有可能是个有特殊癖好的人后,他也。

    因为在江南一带,缠足之风自古多见。

    不别的,光是本朝虽明令禁止,可这有些男子对于女子缠足方面的单方面幻想却也屡禁不止。

    所以想到这点,再联系自己一开始对那凶手心理状况推断,富察尔济倒也支着手就懒洋洋开口道,

    “就如同有些人喜欢书法,有些人喜欢绘画一样,一个人有些寻常喜好当然是没什么问题的,但要是久而久之发展为病态,或者在此之间,有过什么别的缘故才造成了这样的特殊喜好,还往往得不到满足,就容易成为疾病。”

    “虽然本朝不许女子缠足,但在古时,这个睡鞋便有女子贞操一,守住了自己的红睡鞋,才是守住了自己的贞洁。”

    “这个人心中喜欢和在意未必是脚,而是女子的贞洁,这在他眼里才是最充满诱惑,或者刺激他犯罪根本的东西。”

    这话的倒也没错。

    因为行为和人格方面异常犯罪,多是一个人内心深处心理状态的最直观反映。

    越是心底疯狂在意什么,就越特别想要毁掉什么,想来也正是这种病态的狂想,促使了红睡鞋变态杀人犯的一次次行凶。

    “所以,我也已经这些事记录在了卷宗之中,不过我有一点,暂时不是很明白。”

    段鸮一脸平淡地开口。

    “什么?”

    富察问道。

    “马凤凰身上有杨梅疮,但这不是她自己本来的病,我觉得应该是凶手最后一次奸污时留给她的,可如果凶手本来就有杨梅疮,为什么张梅初和阮仪身上却没有?”

    “……”

    “四起案子时隔一个多月,中间曹孙氏未被奸污,这也就无法断定凶手在这期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是不是中途染上了,但我总觉得这个杨梅疮和马凤凰的死都是个不太正常,或者不该出现的地方。”

    这就是段鸮从下午起就一直没怎么想通的一点。

    他觉得这是个瓶颈之处,令他暂时不得已完全看透这起案子之中最重要的一个点所在。

    结果富察尔济乍一听也没吭声,想想才突然来了句道,

    “我今天白天,其实也遇上了一个和马凤凰的死有关的问题。”

    “什么。”

    段鸮看了富察尔济一眼。

    结果看得出来,今天确实也遇上了瓶颈的对方才抱着手给了他这样一个回答。

    “我和马自修白天抓到了三个有可能杀了张梅初的嫌疑人,但中途,处州县衙门那边又传来一个消息,现在推论被推翻了。”

    原来,富察尔济和马自修白天中午之所以会没有回来。

    其实,也是有缘故的。

    早上在东城门所有百姓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一切,应当是已经还原了中元节那一晚凶案发生的一部分真相了。

    因为这个,马自修还跑着赶回衙门,又急调了那一夜东城门的守夜记录。

    并重新将所有在荒鸡之时,曾从城外进入城中的处州人都一股脑找了出来,撇开性别籍贯问题,最终锁定出了三人。

    这三个涉嫌这起命案的主要嫌疑人,被基本锁定在特征为年纪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长居本地的男子身上。

    因为女尸被分别发现身上有多处奸污痕迹。

    而且按照最初验尸结果,凶手要勒死和虐杀抛尸一个活人原就是需要一定体力,所以在这个年龄段的中青年男子本就是有最大犯罪嫌疑的。

    恰好这三个嫌疑人,此刻人也都在处州,便被一并先叫来官府给问了一次话。

    他们来时,马自修捕快特意在衙门刑房处里找了个四面僻静,专供审问的房子,又分别按次序传唤了三人。

    富察尔济作为一名被官府找来协助破案的侦探,就也跟着进去了。

    等一走进去,从旁观察这三名嫌犯的的他只和马自修刑房审讯室的坐在一块,又眼看着那三名穿着扮各异的嫌疑人进来接受问话。

    按一般来,这是官府刑讯时常有的办案手段。

    越是狭窄黑暗的审讯环境,越能给还没有认罪的犯人带来心理压迫感。

    因为如今还只是搜集前期证据阶段,不算最终由知府老爷开堂问审,所以这三人面上也都是各有各的神色不同。

    这其中,第一个进来便是家住处州,那一夜据从临县回家,没赶上城门的杂货郎杨青炳。

    他今年三十有一,面相微白胖,手短肩壮,是个平常总出门在外,有行凶可能的粗实力气人。

    他家中已娶妻生子,听还有一母亲。

    按照他的供词,那一夜,他是约在荒鸡之时的一刻后出现在城门下的。

    当时他和守卫远远了自己前两天去往邻县忙些陈茶叶的事,还曾明明日一早就是母亲生辰要赶回家去。

    但因宵禁已过,所以最终他也没能进城。

    就因为这个他错过了他母亲的寿辰,如今起这事来,他也是忍不住大道委屈,只这样哆哆嗦嗦开口道,

    “这,这……官差老爷,侦探先生,这真是冤枉啊,本人一介草民,是绝不可能做出此等杀人毁尸之事!”

    “莫要先急着喊冤,你且细细道来,为何自己冤枉。”

    拍了拍这衙门审讯室中的桌子,这马捕快也皱眉细问了一句。

    “是是,因那夜我就是从临县赶回来的,当时我那母亲急着过寿,草民为了这事连赶了一夜的路,脚上水泡破了一脚板,至今还是未好,您二位要是不信,可去邻县城陈茶庄园问我中元节午时在哪儿,再找处州府那医馆挑水泡的师傅问问我隔日有没有去过那里拿药……”

    杨青炳这话回答却也仔细完美。

    卖货郎在各地做惯了买卖,日常在外就也什么人都认识,寻得到人证和物证,但陈茶庄园主和医馆师傅原是他的相识,各种供词还有待细究。

    只是按照案发时需携带尸体这一点,他这时常要拉车四处卖货,所以极容易藏尸的嫌疑也就不了。

    也是这个功夫,富察尔济倒也没急着论断他到底是否有动机杀人,而是另外示意马自修先把第二个嫌疑人也跟着叫了进来。

    这第二个是四年前发妻死后,便来到处州府一人开了个路边街市,与人做些书画买卖的傅孙先。

    和杨青炳不同,傅孙先今年三十有七,穿这身短褂子就来了。

    他这貌相瘦而带些文人气,看着脾气斯文有礼,也更文弱些,手脚生的虚浮无力,倒像是根本手无缚鸡之力般。

    他原就是在城中给人时而画些工笔画的。

    那一夜,他同样也是在荒鸡之时前后来到城门的,关于为何会晚归,他给出的法是,中元节前有人请他去去画扇面画去了。

    “画扇面?可有能人替你作证?”

    马自修又端着脸十分威武地询问。

    “无,无……但我那天画完了带回来装扇骨的扇面均在家中,官差老爷要是不信,可去我家里查看……”

    这个供词就和杨青炳一样有待考证。

    但傅孙先随后也,他往日就患有心疾,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日常就要抓药吃药,要做下这杀人命案根本是不可能的。

    话着,这名叫傅孙先的嫌疑人还颤颤巍巍拿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马自修和富察尔济见这干瘪软弱的书生嘴唇发紫,人中略青。

    一双金鱼眼是白的多,黑的少,倒像是却有多年未愈的心疾。

    至于第三个叫做龚三,他原是个二十四五,专门在外替人收债的破落户。

    听闻在女色之事上,素来行事不要检点,还有过和民妇通奸的前科。

    那一夜,他会这么晚回城的原因就是和他人在外厮混,这市井混人一般的东西三句话没好,便脸红脖子粗地只喊冤枉。

    “两位大人,这话原是我不能的,但那一夜草,草民是与那邻县的一寡妇夜晚约着相看她绣帕子才迟些回来的,我早早要走,那娼妇却偏要留我得,只将我硬生生拖到宵禁才回来,我若是有半分撒谎,犯下这杀人恶事,就要我天雷劈!”

    这三个人,每个人都言之凿凿地自己从来都不认识张梅初,阮仪等人。

    也不可能在中元节那天杀死她,并将她穿上红睡鞋后才抛尸河沟。

    但按照之前富察尔济的推断,那一晚抛尸的凶手也恰恰就在这这三个人当中。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官府那边又另外传来了一个消息。

    原来,距离第四个马凤凰被害又被抛尸,是发生在大约七日前。

    因为四起红睡鞋凶杀案,基本都发生在处州府的不同县内,所以负责马凤凰这起凶案的衙门一早就有锁定过案发附近的人员情况。

    马凤凰被杀。

    当时是发生在处州县衙大四通胡同后巷,当夜,有一在友人家喝醉酒的举子碰巧经过那处。

    原是远远地听到过一声模模糊糊的惊呼的。

    那呼救声听着像个女人,但因举子当时喝的伶仃大醉,只当自己听错了,跌跌撞撞走过去之时,只和一快速跑出去的人碰巧擦肩而过。

    那个人,结合时间和地点,推测,极有可能就是在大四通胡同后奸污并杀死马凤凰的真凶。

    但因为当时天色极黑,那个人的肩膀还结结实实地撞了他一下。

    瞧着周围古怪异常的,所以并没有继续往前走,只赶紧回家的举子事后只觉得慌乱,就也不敢四处乱。

    谁想,女子连环虐杀案发生。

    事后,举子又记起了这件事。

    因此在案发第七日,他才鼓足勇气去了官府,又把当夜他所见的情形给复述了下。

    在那名作为人证的举子的描述中,那凶手约是个身量在七尺三到七尺四之间的男子,面容虽并不完全能清楚,但身上有一股很浓的酒气,还被他瞥见了三分真颜。

    自己如果再有机会来官府见他一面,定是能认出这三人中到底是不是凶手的,可谁料,等那唯一目击过凶手的举子这日来了官府,又在马自修的带领下进了这衙门内。

    当时依着墙,富察尔济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眼看着杨青炳,傅孙先和龚三这三个嫌疑人从那一方刑讯室内各自举着一块木牌出现,举子却是左看右看之茫然摇头来了句。

    “官差老爷,这不,不对啊,这三人都不是我那一晚在大四通胡同外见过的人,我见到的那个人根本……不在他们三人之中。”

    ——第四个‘鬼魂’般地嫌疑人,竟就这么凭空出现了。

    作者有话要:  当当当,无奖竞猜,让我们想一想,真凶到底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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