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中)
隔天一早, 当带着行李的札克善牵着驿站的一匹马来敲门时, 富察尔济和段鸮也将出门的一切点好了。
昨晚那场源于‘破裤衩’的争斗, 他们俩今早起来之后都就没再提。
但互相不买对方账这种事, 就是有一就有二。这次是段鸮占了上风, 将了他一军,事后有个姓富察的会不会再伺机找他麻烦, 那就不太好了。
“喂。”
昨夜, 被他一下揭了短, 见段鸮完要走, 这人便索性一个利落起身将身子倒挂在楼梯上, 只露出一个头来。
“做什么。”
料想他嘴里也没什么好话, 段鸮头也不回只给了他个背影。
大晚上,明知两人第二天还有事,但枕着手臂的富察尔济却还是将眼睛落在那人身上又突然开了腔。
“不做什么,就是也给你个忠告。”
“这次就算你赢一次, 但你记好啊, 下回我就让你好好领教领教什么叫次甲, 什么叫败给我。”
这话可真是□□裸的挑衅了。
富察尔济以前其实很少和人动真格的, 但段鸮这种人就是不动真格的不行, 稍有掉以轻心, 他自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所以想当然的, 段鸮停下来后也不怒反笑,当即回头回了他一句。
“行,那就走着瞧。”
此话一出, 就是应了富察尔济的话了。
两兵相见,分外眼红。
“啧。”
“啧。”
这最后撂下一句隔着楼上楼下的狠话,这两个人就这么都当上真了。
但此行路远,还事关刘岑的安危和江宁府如今潜藏的一场危机,他们也得谨慎行事尽快抓紧时间赶过去。
也是今早,二人各自取了自己的官马,又赶上天蒙蒙亮,就连同段元宝和札克善一道就上马过关出了松阳城门。
那两匹上次所得平阳官马平常就养在衙门,那匹黑色的被富察起了个名字叫二两,那匹白色则被段鸮起了个名字叫梅花醉。
最初札克善得知这二两的名字时很是汗颜了一下。
毕竟,管人家好好的一匹官家良驹叫二两,此等放诞不羁的取名方式也只有某人才干的出来。
偏偏他还满嘴这是贱名好养活,你们这些人懂什么这等歪理。
然而为了能将那匹‘二两’和白马梅花醉一起暂时挂名在县衙,虽然知道有个人不靠谱,被央求着的段鸮还是难得有做回好事,又事后帮忙给这马另外起了个记名。
暗香。
这名,一听就比二两要顺耳多了。
所以札克善之后帮他们这两匹官马记名时,也只绕过那最初贱名好养活的‘二两’,索性将这匹黑马的名字记做了暗香二字。
至于一路上,抱着自己的包袱的段元宝一开始是先跟着富察尔济和暗香后头的。
这子会选择某人,原因很简单,因为富察尔济和他私下关系其实处的还不错,远比某人自己和他爹要来的投缘。
这种凭空生出的投缘,主要表现在段元宝似乎没觉得富察尔济这个人整天荒唐行事很讨厌上,相反,这子时不时还会对他表达出一些友好的态度。
“宝哥,坐前面还是坐后面?”
出发前,见段元宝还是明显有点害怕骑马地蹲在旁边,已经先一步上马的富察尔济也招招手给他了个暗号。
他以前甚少骑大马,只和他爹走路,这贸贸然地来这么一遭还是有点吓人的。
“爹。”
被主动召唤了,站在马下的段元宝却也先问了下他爹的意思。
“想去就去。”
段鸮见状也回了一句。
“那我要坐前面。”
段元宝跑着就跟过去了。
“行,那就坐前面。”
富察尔济着一只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伸手一捞就挺顺手地把这家伙抱在自己的马上了。
段元宝起初有点吓着,但被某人一带上来又很直接地让他自己抓着绳子就瞬间不怎么怕了。
这人本是个性格随性的人,一言一语都有种自由自在,不被任何事拘束之感,所以总是很有感染力。
而看到有个人招了下手就把人家儿子给拐走了,段鸮看在眼里也没什么,此后一路,也只和富察尔济这样轮换着带着段元宝一块骑马赶去江宁。
“诶,那大伙都好了,咱们就走吧。”
见状,札克善背上行李也来了句。
“嗯,走吧。”
后面那两个人也回答道。
这一行,他们既选择骑马过去,肯定要比寻常方式快一些。
据札克善,只要不从官道走,从淮阳之畔踏水而行,一路翻山到达江宁后再转至官道去往州府衙门,这个办法会比较颠簸,但也是他们如今能想到的最快赶到江宁府去的法子了。
路上,三个成人除了偶尔停下令马喝水片刻都是连夜赶路,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从淮阳之畔的拓拔山穿过后,一路上弯弯扭扭未经的山路渐渐少了,到第二天黄昏落霞时,他们已下了官道进入了金陵主城。
金陵,自古是名朝古都,至前朝都有一半时间是皇城重地。
前朝迁都后,如今紫禁城的气韵都积攒于与之相隔千里之外的顺天府,但这古城金陵却还是整个江南贸易,商户乃至盐官赋税最繁华昌盛的地带。
三人到达城门口时,交手中批文则可入城。
这一天,日头却也不错。
前头由兵马常年驻扎,挨个排查,但需下马不可在主城内骑行,此后一路就穿行在这偌大的街道上,听着满城的淮阳话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本地特有的一道风俗景观。
以往,运河水从不过松阳县,所以只有到了江宁府才可得见。
远处,错落的一条长长的大运河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盐船渔船,船头有踩着木板上岸下货的,有撒开网子趁机网鱼的,有船工老人,有浣纱妇女。
搭建着水利木架子的虹桥上还有络绎不绝在拉杆子摇橹干活的工人,街头上,最多见的食无非两种,锅贴烧饼,杂碎鸭血汤。
另有诸多民间风俗之事,花船,官妓,沿街客栈,和松阳县城那边看着又皆是不相同的,而除此之外见得最多的,就是那隐约可从这运河前楼阁上窥见的秦淮风光了。
秦淮风光,这四个字却是点明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之一。
因此前,刘岑曾在信里提到的那张失窃的《清院本清明上河图》。
据段鸮印象是,这幅画乃是本朝元年所绘,和前作是宋代佚名画师所做不同,此画是因苏州杭州各地仿画过多,当今圣上才找了五位画师重新用西洋画法绘制的。
这五位画师本就是朝廷中的官员,因擅长西洋画,又取前人所长才画下了这副《清院本清明上河图》。
这幅画最知名的两点,一就是部分取景不再是原先汴京,而是眼前的金陵城,这也是为什么这副价值四万两的名画会在江宁督查院供着的缘故。
二就是画上用一种透视的方法画了整个江宁府的城防,建筑和八旗驻防兵马营,另有四五百种民间百姓的生活情态,得此图便是一览这整个金陵的风光,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只是按照刘岑信中所,如今这副《清院本清明上河图》应该是已经在督查院失踪了。
只是也不知到底是谁偷走了这副名画。
这么想着,段鸮一行也已经进了这江宁府。
因主城门前骡马牲口最多,为避免四人冲散,又挤在这儿出不来,札克善和他们俩招手了个招呼就先走最前面去了。
入城门后,挨着人堆里往前走的段鸮手中牵着那匹梅花醉,抬头目中所见整个主城,都傍着那贯穿来往客船的大运河。
正走在他后面半步的富察尔济只领着段元宝一步步跟着。
可这走着走着,人高马大的札克善还是一个人先走到前面,只剩下他们三个在后头了。
赶巧,再过一个多月就是秋围,又赶上税银一事,金陵城热闹非凡,他耳边只听返祖走卒们在聊着些闲话,顺道也听听这本地民生。
从前,段鸮就曾经来过一次金陵,所以这淮阳话虽听着有些拗口,他却也大半听得懂。
可恰在这时,他和身边的富察尔济偶然听到一个走在前头的茶客,用淮阳话在和人起这几日他在满城那头所听的一桩奇闻。
当时,段鸮和富察尔济就站在人群之外,周围围着几个好事也在听那个茶客。
不知为何总觉得事出有因,段鸮见状就稍稍停下听了这么一耳朵。
紧接着,他们当下听那茶客,就在三日前,他有个旁亲和他讲了个在金陵真实发生的怪事。
有个本地做茶水生意的懒汉在满城外一夜之间捡了一麻袋八个西瓜。
这懒汉那夜原是去赶夜工的,回家时下来放水,只看见地上那白捡的西瓜当时在月光下每个都看着老大。
表面摸着还是冰凉结霜的,就这么大晚上丢在路边,实在是个老天爷赏的大便宜,那懒汉见着大喜,也不仔细想这好事哪里来,只伸手在路边摸着这圆溜溜的西瓜挨个点了点。
一,二,三,数到八个。
他摸黑拿手一秃噜每个都圆溜溜的,那人一喜还敲了敲,咚咚响,该是熟瓜。
这么想着,这茶水汉这才一股脑就半夜扛起一袋冰西瓜往家走。
路上,那冰西瓜就耐不住热快化了。
滴答滴答,红通通的西瓜水都这么洒了一路,这懒汉也什么异常都没察觉。
可等到家,他敲门先喊出自家婆娘拿刀快来且西瓜吃,这两口子借着家里的蜡烛灯将这袋子一开,却还骇破了胆。
因这一袋子里的八个西瓜竟不知为何掺了血淋淋的人头。
一,二,三,前七个都是冰西瓜。
唯有一个是被丢在麻袋子里被人丢在路边的冰冻人头!
——这丢在路边没人捡的西瓜里搀着一个人头的奇闻,当下引得茶客周围的人都议论纷纷了起来。
“……”
走在一旁的富察尔济和段鸮明显都听见了,却抱手默默看着,也都没做声,只眼看那茶客讲完这个故事后周围人又这么散了。
这是他们到达江宁后听的第一件怪事,只是听来却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毕竟路边茶寮多有人会些奇闻怪谈,谁也不知这冰冻人头的事是不是也是这帮贩夫走卒们胡乱编造的。
但他们心下又似乎都不觉得这是个巧合发生的事。
毕竟满城下莫名其妙被人丢了七个西瓜和一个人头这样的事,官府那边也该接到报案了,可这人头为何和冰西瓜掺和到了一起,这倒有些奇怪了。
也因他们一行本是松阳县衙门过来查案。
彼此也算是正经公务在身,所以随后,身上还带着马县令给的通牒的札克善和他们回合后就先去江宁府报道了。
要起,这江宁府,如今是御史大人左参,金陵知府苏其盏,协理督查明鹏等数位大共同参理的。
这其中最有姓名的,便是上头这三位,算是这金陵如今三位得上话的官员了。
加之,本朝初年就在江宁府设立驻防八旗,到圣祖初年,驻防八旗兵力已过四五千人。
旗人大多有单独的满城作为居住地,南京的满城长宽都有两公里左右,城墙高八米,尺寸上算全国最大,城中上万间房屋全部是公房,军官们令有养廉银供着。
这等举措使这城内的驻扎兵防难免重些,朝廷设立督查院也是为了能在这偌大的江宁府能有一个正经监督处理公务的所在才设立的。
等他们到门房处,札克善先下马去递上给督查院御史大人,又托熟人就进去找了江宁府衙门的捕快总领,一姓司马的捕快。
也是不过半刻,里头有一灰蓝色官府,配长刀的的捕快快步跑出,又是司马捕快让他出来专门迎接人的。
这一遭,他们才算是正经找对地方了。
等他们三个步入这忙碌的江宁府县衙,穿过外头那群捕快审问些毛贼呆的外间,里头一个正经捕快总领服的瘦高个捕快也是坐在当中,早早地备下茶水。
这礼数倒也周全,那瘦高个捕快看样子就是这整个江宁府主管刑名立案的一号人物。
“我乃江宁府捕快总领司马准,只不知这二位同行如何称呼?”
这话,算是头一次见他们的司马准着却也望向了一旁坐着的那两人。
“富察尔济。”
“段鸮。”
一听这话,那两个也一人一句当做回答了。
几个人当下坐下互报了下姓名,连带着这司马准也作为江宁府的捕快接待了下他们。
可因方才名帖上未曾提及他们到底过来是什么事。
最初这司马准还以为他们是因为税银一事才来的,但当他听三人随后起他们是来找刘岑的,这本来还好好的司马捕快的脸色却突然古怪地变了一下。
“刘岑?可是原江宁府官差,后去往松阳县的那个刘岑?”
“对,司马捕快,您是否这两日在江宁府见过他?”
来就是为了这事,见这司马捕快脸色有些不对,性子比较急躁的札克善连忙这般问了句。
可下一句,这明显望着外头皱了皱眉,又不知到底该不该如实相告于他们的司马捕快口中的话就令他们三人都有些意外了。
“你们若是找刘岑,恕我也无法告知他如今身在何处了,因为三日前的夜里,原本当值的他就已经消失在了督查院,与此同时,和他一块消失的还有一件东西。”
听到这儿,富察尔济和段鸮其实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偏偏下一句,这司马准就语气有些凝重地接着来了句。
“就是那副原本悬挂在督查院上方,价值四万两纹银的名画《清院本清明上河图》。”
作者有话要: 【关于两匹马的名字】:
梅花醉这个名字出自李清照的诗。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暗香,则出自‘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