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回(下)
硝石。
此等常人怕是日常都不怎么能接触的稀罕东西, 竟然出现了死者张三同喉咙里里那颗没有来得及咽下的西瓜籽上, 这倒是有些令人始料未及。
昨夜, 在客栈之时, 段鸮已仔细看过最初江宁府的那份仵作们尸检后留下的卷宗。
当时他就已经在心底推测过排除了最初的两种可能,能使那颗人头和那些西瓜被急冻的方法就只能是硝石制冰一法。
此外,要达到能将张三同的脑袋就这么从脖子上砸下来也只有这一个办法。
因冰冻过度后,人体骨骼本身的硬度就会因冰块包裹住透露的硬度而一起改变, 这时要将张三同和冰冻在一起的脑袋就这么用西瓜砸烂才会更便于操作。
在此之前,江宁官府包括司马准这头一直没有彻底解开的一点疑惑。
就是为何在这伏天之中, 金陵本地又没有离地面本身极深的地窖的的情况下,张三同和那七个西瓜是如何被人一夜之间完成急冻的。
如今这人头咽喉深处卡着的一颗西瓜籽, 和少量沾染上的硝石粉末一暴露,这个疑难之处却是迎刃而解了
因为张三同也许死前那夜, 刚巧就吃过这么一块冰镇过的西瓜。
那被吃掉的西瓜应该最初正放置在某种大型容器内的未完全融化的硝石浸泡着,或许因此表面才碰巧沾上了些。
这就间接明了,他被旁人砍下头颅的那个晚上。
应该去过一个本身存储着很多硝石,还有西瓜被积压着的地方, 这才让在死后也都将这些物证保留了下来。
老掌柜有过, 那几日张三同经常半夜不回来,还突然出手阔绰了些, 他们都猜测他是遇上了什么过去认识的同乡,所以日子发迹了。
如今细想,那帮在暗处和张三同搭上伙的‘同乡’就是亲手杀了他的人了,这也就排除了这不是个体凶杀案, 张三同是死于一伙人的手中的。
而在段鸮个人所读到的历代卷宗中,关于硝石这种东西,有文字记载最早出现于春秋战国,后在唐宋时达到顶峰。
那时地方已时不时会挖出了此类酷似白色石块的特殊物质。
最初百姓不知这是什么,后发现其可引火,燃点特殊。
就开始广泛用于方士炼丹之中,大多数人都将其称作火硝。
火硝,是制造基础火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材料。
有一个法是,在前朝至本朝,民间火硝矿的开采率一度达到了自古以来的最高峰,朝廷那头虽试图严格把控,此类硝石矿还是一度流通的非常大,完全无法得到有效控制。
专门采集此类矿石的百姓只需要去山中设法扫取这种含硝的土块。
回家置于桶内,加水浸泡,经特殊办法完整地筛网过滤后,将所剩下的滤液熬煮或晒干,就得到纯度非常高的硝石结晶。
至于这硝石制冰之法,原是宋朝初年的街头商人为了抵抗暑热,用此物制作如果子酒冰饮在市集贩售。
因硝石磨成粉末加入水,就可使原本常温下水在很快的前提下迅速完成急冻,而且无毒无味,所以硝石制冰这一法子也自此流传下来。
可前面也提到了,如果不是专门炼丹制药的方士和专精此道的生意人,如今民间的寻常人甚少会用到火硝,制冰所需要的硝石用量又极大,那为何杀死张三同的人身上要携带着这么多的火硝呢——
“…段鸮,所以你现在的意思是,最好快去查查张三同这个人和皖南水匪或者黑帮之间的关系?”
一早就被段鸮叫来义庄,随后又共同前往江宁官府。
得知三案之一的人头西瓜案竟出现了令人始料未及的重大转折,这位先前始终没有查清楚此案的江宁总领也是大惊失色。
因此前张三同被人砍下头颅,一直被官府这边也单方面定性成义庄恶性凶杀。
虽司马准以多年的办案经验来,总觉得三起看似无关的奇案本身该是有什么关联的,但具体到底是谁因何缘故杀了那平常不起眼的店二张三同,却是令人琢磨不透。
关于这个死者的所有生平过往的调查,就也只停留在他只是个从外地过来讨生活的店二上。
梅香客栈的老掌柜三人也都了,张三同这人之前除了贪,手脚其实很勤快,也不爱和人发生争执,也从未见他还有过什么亲人朋友上金陵来寻他。
但段鸮对此却明显有不一样的意见,甚至在这之后的尸检结束,就将那颗疑似是皖南瓜的西瓜籽和那些硝石都作为了直接证据。
“对,而且要仔细查他从前的过往经历,有没有在皖南背过类似抢劫,杀人之类的大案案底。”
“不仅如此,这个张三同,还可能曾经改过自己的名字和岁数。”
“所以,得先拿画着他生前样子的画像在江宁总兵衙门的一系列未结案大案或是有前科者中搜查,如无意外,他身上必定背着某种大案,才会来金陵讨生活。”
眼下,一同和司马准端坐在一张公案前仔细讨论案子的段鸮本人就坐在江宁府调查此案的内堂里。
为了能去另一头拿到另一件证明此案背后隐情的‘物证’。
札克善和富察尔济都没跟过来,所以三人兵分两路之后,唯有他一个人面对着司马准,另有一群围在本地捕快的注视。
在众人眼中,这位虽只着一身落魄布衣,身材高瘦挺拔的仵作先生光是话的样子瞧着就种傲气震慑人的气度,更引得捕快们在趴在窗户上一边看他和司马准一边声议论。
“这就是,那先前在各府破了数桩奇案,生擒恶徒的那传中的‘二人’么,我可还在茶楼听书人讲过这两个人身上的奇事呢,原来这二人当真如此厉害……”
“对,里头那个正是那二人之一!谁想这次他们竟跑到咱们江宁来了!一早司马捕快就通知,他们已在张三同的身上发现了新的物证,怕是咱们这案子侦破有望了……”
那帮各个在江宁府当差,一腔热血的捕快们这议论听着还有些激昂。
只是作为那传中‘二人’之一,里面那位本尊对此却还不知自己已成了旁人嘴里的传人物了。
也是这边,已知这案子原比最初想的要危险许多的段鸮用一只手将桌上这颗装在物证袋里的西瓜籽和硝石粉末拿起来给司马准看了下,又这么思索下才开口道,
“刘岑失踪前,曾经给我们往松阳寄过一份求救信,他在信中当时和我们主要到了两件事,‘秦淮水深,梅香客栈店二也落水’,‘名画失踪,怀疑是有人监守自盗。’”
“他这次来江宁,一是为了缴纳税银,二是因为此前我们曾找他调查过一桩‘陈茶叶’贩卖的事,所以他私下肯定有再次私下探访关于涉及此类非法交易的民间犯罪组织。”
“……”
“第一次认人时,梅香客栈的老掌柜应该也和官府过,张三同是个皖南人,他来到金陵讨生活已经数年,看着和外人并无瓜葛,但他来自皖南这一点,却是确凿无法改变的事实。”
“你不妨看这个,如札克善所,他嘴里这个西瓜籽和金陵本地瓜不同,是样子更圆,表面青黑一些的皖南瓜,皖南瓜和金陵瓜这个时节城内随处可见,运河上每天有无数外地船只来往,如若有一群皖南人假扮成瓜农,又带着大量所谓用于长途冰镇西瓜的硝石来到金陵,这也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这话着,将自己心中已有些眉目的段鸮却也稍微停了下。
他那微抿着的嘴角弧度极冷,一双总是化身为蜘蛛独自隐匿于黑暗中,对他人进行着揣测和提防的眸子却是印着些阴沉的光。
因此案背后的真相一路追查到此确实也验证了刘岑最初在信中所的凶险,水深。
如若案情稍有延误,怕是事后牵扯上的人和事远不止一两条的人命这么简单。
所以这般想着,需将其中严重性,尽快告知司马准的段鸮这才指了指一旁看似不起眼,却用途十分之大的硝石道,
“可这些硝石,如果只是普通商人放在船上用于冰镇和保存那些西瓜,确实没有什么危险性,只怕是有一些人目的本不在此,毕竟,如今我们已经大概率得知杀死张三同的可能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伙人,那么画像失窃,二丧生,疑似知情者失踪三者联系在一起,已经可以证实这三案并非巧合。”
“你,你的意思是——”
一听这话,当即面色大变,司马准一时快速联想起,那副悬挂在督查院的《清院本清明上河图》原本就是前金陵城防布局图一用,更是手脚都开始凉了。
因就如段鸮口中所,这江宁三桩接连发生的案子中,到此确实是冥冥中真的扯上了关联。
私下查访犯罪组织所在的捕快消失,画着完整金陵地图的名画失窃,疑似和一伙携带事的人相熟的店二离奇惨死。
“…我这就去查,你给我四个,哦不是五个时辰!且先在这儿等等——我马上就令人去查!”
这话落下,当即明白事态严重,以至于背后的汗都出来的司马准赶紧抬起手指了指外头,就起身又去外边叫人了。
这金陵府上大运河上过去时,走水路比路上走马还快。
现在派一个衙役出发,到傍晚去往江宁总督府的人就可将段鸮所要的东西再快马直接拿回来了。
等司马准一声令下。
接近晌午时分,江宁府大路上一匹手持通牒,热的满头大汗衙役的快马急匆匆跃过了城门。
路上百姓不知何意,只赶紧纷纷避让,又任凭这马上衙役的身影远去,但冥冥中这搅乱了江宁府安宁的大案却是真正地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人潮之外,大路上携带着各种行李在身的行人四散而开。
运河上一架架载着活物的船只缓缓游过,不过半刻前,却见急忙走在前头的札克善已领着一群官差将梅香客栈外面暂时包围封锁了起来。
因是官府过来查人头西瓜案的真相,梅香客栈里外今天入住的客人都已经大部分清空出去。
被留下来的老掌柜等三人具不清楚发生什么,只一脸惶恐地留在楼下,也是这时,已正式亮出身份的富察尔济才一个人面对着他们三人再次问起些关于那当夜‘漂浮’的张三同在客栈还魂的事情。
因他们几个之前来入住时,也没到底是谁,如今一朝得知富察尔济他们是官差,这起初可把老掌柜吓坏了。
只是这样一来,先前还有所回避的客栈三人也不敢欺瞒。
所以由老掌柜和麻子曾明分别带路,就将想再看看还魂现场的富察尔济一个人带到了那个据封了有一个月左右的蹲厕底下。
幸好富察尔济看着也不像个正经官府中人,由他来亲手揭穿客栈内隐藏多日的半截尸体‘还魂’真相也算是正好,
那用砖石砌起来的蹲厕和厨房自从那日‘半截尸体’出现后就又被封了起来外头,倒也看着干净的很。
后头就是往常曾明和张三同晚上一起住的通铺,左右各带着个屋子,养着些不大的鸡鸭,而这里同样有一个连接着楼上三层走廊的水箱通风口。
也是在这情形下,当身处于那厨房一旁后头的富察尔济先俯身蹲下了点,又拿自己的手指敲了敲这连接着整个客栈的防火口听了下响,他这才扭头问了句。
“曾明,你可还记得这一夜所看到的尸体的样子,他是正着出现的还是倒着出现的?”
这个问题,令那一旁麻子店二有些懵,但挠挠头想想,他还是如实回了句。
“好像,真是,是倒着的。”
“你确定?”
“确定,就是倒着的。”
听到这话,富察尔济眯着眼睛上下量了眼这梅香客栈从底下往上所相差的距离,和本身那根防火绳存在的位置,又转头对另一边跟着自己的段元宝来了句。
“宝哥,你出去给我拿个能撬开这地方的工具来,再找点麻绳,要结实点的。”
“哦,好。”
个子跟在他后头帮忙的段元宝富察尔济他这么和自己讲,也赶紧跑出去帮他拿趁手的撬开防火口的工具去了。
等在厨房里外找了圈,段元宝又和那老掌柜寻了根镀了铁的烧火棍和麻绳才蹬蹬地布回来。
等接过这些东西的富察尔济先用一只手将这把趁手的铁棍直接捣鼓进了那底下镶死了的通风口,又手上一个略微使劲,就这么一只手用将其整个防火口给起开了。
当下,只听‘咚’一声。
整个四层客栈内部所设下的防火口内传出幽幽的一声闷响。
站在那老式防火通道的富察尔济见状这才倾下身子躺下来,又将自己半截身体探进这黑乎乎的通风口朝上看了眼。
因为里头很黑,弯腰亲自钻进去查看情况的富察尔济因为旧伤缘故的视力也并不好。
这眯着眼睛一眼朝上,真看不出客栈四层被封住的顶层水箱到底有什么。
空气中有股水渍残留的污浊和苔藓湿臭。
除此之外,因和客栈最顶上的四楼已经久未有人上去过,里面还弥漫着一股类似早已腐烂的东西身上散发味道。
早已腐烂的东西。
黑暗中,已察觉到什么的富察尔济脸上的表情也思索了些。
而当这周他抬头顺着这客栈一路贯穿下来的防火通道往上看,见那根连通顶楼水箱的防火绳同样也连通着这里,昨晚同样也想了这事一夜的他也想亲自上去看看。
毕竟,‘漂浮’的张三同回来那一夜,如果当晚的一切,真如客栈里的其他三人所,那人头西瓜的‘真相’怕是就藏在这从没有人上去过的四楼里了。
所以明明知道从这上去的事危险的很。
自脱离了从前的‘日子’后,就已经很久没有干过这种活儿的富察尔济只让段元宝在底下等着自己,又一只手将麻绳系在那升降水桶上,另一只手将绳结在自己的腰上。
等将两边绳结用一个特殊手法紧,身处于暗无天日,还有股无名血肉恶臭味的防火通道口。
用两边手掌一下撑着两边墙面的富察尔济只身手十分不错地踩着旁边的通道,又借着这股自上而下升降的力气就一点点顺着这通道往上爬了上去。
这个过程,他不算费力,虽在常人看来,这种已是罕见的好身手了。
但除了自己那只废掉了的眼睛还是看不太清楚。
这种翻墙爬楼的事富察尔济还真不太当回事,等不过半刻,他已一步步上到了那四楼外早已封死的大水箱,而当腰上还绑着防火绳的富察尔济见此情形一伸手用胳膊用力推开些上方的盖子。
最先扑面而来的,果不其然就是一股熟悉的尸体恶臭味。
这股如果开着盖子肯定早就传的客栈里外都是尸臭味,光是闻着就知道这水箱里到底除了些积存的雨水还装着有什么。
所谓的半截尸体‘还魂’,果不其然多日来就一直隐藏出这客栈的防火口最顶端。
等人还吊着半空中的富察尔济捏着鼻子啧了一声。
再摸着黑将自己的手艰难地伸进那四楼顶端的大水桶中一阵摸索,一只手已摸到那死人的半条僵硬发臭的尸体和另一件‘东西’的他这才用脚抵着防火通的墙就慢悠悠朝下来了句。
“宝哥,快去告诉门口的札克善,让司马准快点找人过来把整个四楼楼顶给拆了,另外半截尸体和督查院丢失的画像都找到了。”
这一夜,江宁府衙门上下注定是无法太平了。
连夜等着消息的段鸮这一拨。
和被叫去梅香客栈砸墙挖水箱捞尸的富察尔济那一拨都在忙活。
这一个寻人,一个捞尸,倒也两头不算耽误事。
因事出突然,一切只得在获得确切消息后才可下一个定论,江宁总领司马准连夜派人去江南总督府拿前科档案的衙役也抢在后半夜,也就是压着江宁城中宵禁的功夫终于赶回来了。
也是那急急赶往上级拿回物证的衙役连夜带着一身的汗骑马拼命回来的同时,他却也带来了一个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消息。
因为就如段鸮和富察尔济之前根据零散的线索所推测的那样。
这个据来到金陵一个人讨生活的皖南人张三同竟然真的不叫张三同,今年也并不是真的才十五六岁。
所谓的张三同,只是个彻头彻尾不存在于世上的假身份。
而根据画像上的脸和留存于府衙那处的原始户籍所寻找到线索,他的真名原为王田孝,是个今年已有二十四岁的成人。
他之所以能一直假作少年人藏在江宁,只因为长得矮,又声音细,所以才总被当做孩。
至于他这张脸,为什么会在江南总兵府都有备案留存。
当段鸮拿到这个人曾经作另一番装扮的画像,此前一直觉得此案有股冥冥中的熟悉的他终于是露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冰冷——
因为在四年前,这个真王田孝,假张三同曾和当时并未被官府抓获的另外四个逃犯一起犯下一桩大案后离奇逃走。
他是唯一一个被受害人目击过长相的犯人。
但最后却也在顺天府牢狱中离奇失踪,逃之夭夭。
而这桩造成当时令顺天府官府和多处民宅被炸毁,事后携带金银带走,无一丝线索留下的大案就被称作——
顺天府猪人炸弹劫持人质奇案。
作者有话要: 老段的过去要开始提及啦~
这个案子乍一听非常地扯淡,但是真的是有理论基础的。
因为定时炸弹这个玩意儿确实是在明朝时就有的,大明朝在□□这件事比任何人都玩的溜,火蒺藜和液体火药之类早早出现。
所以大噶有没有猜到,这其实不是一起凶杀案,是个即将针对金陵的炸弹袭击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