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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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晚上的, 因司马准那边暂且了等明日一早再放开城门进行地毯式搜查, 所以他们三人也只得先回去, 又继续等待着那伙皖南人筹划爆炸案的后续。

    但是要他们先回来,明个才接着回来查, 其实谁心里也没有真正地能放下心来。

    光从眼前这情况, 这案子的棘手和麻烦程度就弄得有些人心惶惶的, 后续牵扯出来的真相, 怕是远比现在暴露在水面的还要多的多。

    光是那张从梅香客栈水箱里找捞上来的地图上经涂改过的十二处‘西瓜’的详细位置,之后司马准又找人连夜做了一个因全城性的实地搜索。

    目前来,官府只能确定了有这样一个团伙, 已于多日前乔装成卖瓜人来到了江宁, 却还未定位到他们的具体所在。

    他们到底是谁,属于几人团伙, 如何分工作案。

    又是不是和顺天府当年的猪人案有关,还无人可知。

    所以, 根据这张再次寻找回来的前江宁府城防图, 富察尔济和段鸮也各自给了些他们参考意见。

    毕竟公尺范围和实地还是有差距的, 这个由‘皖南人’构成的团伙作案前故意选择的这种实地标记的方法也十分特殊。

    因这伙人似乎有着自己作案时独创的记号办法。

    在画像右上角可见一个人用一种类似指南针的办法标注了四个方位,又以两两组合的数字将每个地点画上了实际定点。

    如江宁督查院这个地名, 这个人就以(拾五,百三)来定位, 这个标记办法暂时还不清楚,但对于这伙人来,地图上的这些数字怕是才是他们锁定位置的关键。

    加上画像上的景物建筑和如今多年后的江宁府城防又有些许出入, 所以在一番详细比对后,今晚官府这边也大致从地图中得出了这样一些信息。

    这些估计都是供这个团伙日后用作埋伏爆炸点的‘西瓜’。

    其中有四处在满城周边,分别是满城的四个城门入口,这些入口往常人流极大,接近闹市,如若要制造骚乱,怕是会一击必中。

    另有五处在日月升票号周围,有一个是正对向街道的大路口二百米,有两个是沿街茶水寮,视角极好,其中一个还已经拆了,另有三个都是民宅,因位置隐匿在城中还需仔细查找。

    最后,那三处就是江宁布政司的三位主事大人,即之前也有提到过御史大人左参,金陵知府苏其盏,协理督查明鹏的府邸周边。

    这些看似散乱无章,却每一个都根据无数次计划后才确认的地点,均是那先前盗走地图的‘皖南人’团伙所标记的。

    此前,假张三同,也就是那个王田孝隐藏在江宁府多年,假借在梅香客栈做店二的功夫实际摸清楚了不少江宁周边。

    这一团伙,如今看来是暗中为此次袭击劫持江宁预谋已久了。

    加上他们身上本就携带着大量的火硝,又有私自制作边置慢炮和危险炸弹的犯罪前科,结合这两日江宁府内日月升票号的特殊情况,这一犯罪团伙的目的究竟是为何也就一目了然了。

    只是他们若是要实施作案,具体的藏身之处应该也还在江宁城中可以便于躲藏的窝点,先前王田孝死亡,这伙人怕是内部也出了问题,这才推迟了集体作案的时间。

    如此一来,整个江宁府的安危怕是都系在了接下来这起案子的后续追查上。

    若不尽快想办法将这一伙‘皖南人’捉拿,怕是真等这些隐藏在城中各处的爆炸发生,造成真正的百姓伤亡,一切也早就为时已晚了。

    这一夜,映衬着眼下这混乱复杂的情形和江宁府衙门内的彻夜未眠却是显得格外漫长起来。

    此刻外头的夜色已深了。

    一片混沌的天地间积攒着暑热,搅和的人心里也记挂着这整座江宁古城的安危。

    远处水天连成一色,有几艘连夜运货的运河上的大船刚刚正过去了。

    傍晚上在江宁府下起的暴雨已停了,赶上他们住的这个客栈旁边就有这么一处正好挨着大运河的地方。

    睁着眼睛盯着屋顶却无睡意,面无表情地倒在床上的富察尔济就想着要不把自己这身白天里落下的脏衣服鞋给收拾着洗下算了。

    因他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所以往常这洗衣洗鞋之事,肯定也得自己亲自干。

    他一个人无声地爬起来时,同屋的札克善就这么倒头睡着了。

    外头这会儿已披星戴月了。

    除了他自己这么个夜猫子,估计谁都铁定一合眼就睡着了。

    今天江宁府的大伙为了查案都很累了,人头西瓜案子的事,还有疑似炸弹位置的事还得接着搜集证据,所以还得接着往下查,想想也挺麻烦。

    等一路上出来晃晃悠悠,手中拎着自己的鞋和皂角的富察尔济走到客栈前的河岸边。

    他坐下先时顺手挽着裤腿,接着蹲在砌着一块石头河坝上的他借了把毛刷就在刷洗着自己唯一的一双鞋。

    这弄起的水声并不大。

    弯着腰蹲在河边的富察尔济一只手浸透过水面,一只手抄起些底下冰凉河水,接着他手里那双出门在外都穿了多少年的布鞋一下浸了水。

    此刻这微微泛着一圈涟漪的河水上,印着他半张相较于平常带着些冷漠的脸。

    他这个人往常总是一副懒懒散散没干劲的样子,但真要是不想开口话,还是很能唬人的。

    论岁数,他其实还年轻,但在外不知不觉的也已经多年了。

    那一双曾经意气风发的黑色眼睛,却也不再时时露出锋芒,反而是装疯卖傻不和人计较的时候更多。

    按他以前的脾气,他本该谁都不买账。

    但活久了,就也什么都觉得无所谓了。

    等那丢在水里头的鞋,被他也不算讲究地拿手从河里捞出来就用力甩了两下,见鞋底旁边有两个补丁居然就这么开了,拿起来看了眼的富察尔济也想着过会儿回客栈自己再补一补。

    若这么双不值钱的破鞋,都不扔了还要再补,估计常人都觉得奇怪。

    但谁让富察尔济就是这么个人。

    也是他这一边自己亲力亲为地给自己洗鞋,顺道在这儿蹲着琢磨些自己的事情时。

    将自己这舍不得扔的破布鞋里外刷干净的富察尔济这一遭刚想将自己的裤腿也挽起来,顺手丢进这河里一道洗洗,他就听一旁突就传来了这么声动静。

    “咚——”

    这一下,这河岸四周围本来还都静的很,就这么被破了。

    一个人在河坝这头蹲着的富察尔济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但等他抬头又往不远处的另一边河坝底下看去,他就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

    那身影乍一看好像也在和他一样挽着裤脚,在洗自己的鞋袜。

    但相比起做惯了粗活的富察尔济,这人这副生疏无比的架势,一看就知道是从来没干过什么活儿的。

    只是以富察尔济这么个半瞎子的眼神,放在平常,他还真是没办法一眼就看出对方是谁。

    但谁让这人和他总是能在这种情况下奇奇怪怪地撞上。

    这大晚上,河中央一个石子落入的‘咚’地一声,引得本在各干各的,突然就抬头看过来的两个人了个照面。

    他们一个呆在河水上游,一个在河水下游。

    在这一刻,却仿佛心照不宣地抬起头又望向了彼此。

    那一瞬间,星辰月光落在彼此的双眸之间,也是对上那人的一双眼睛,富察尔济才看清楚到底是谁。

    这双眼睛很眼熟。

    人也是。

    ——是段鸮。

    今夜,因为傍晚时分整个江宁都下了雨,也从衙门一块回来段鸮的鞋袜肯定也脏了。

    以他这么个事事都爱讲究的习惯,大半夜地出现在这儿却也不奇怪,尤其是现在这案子还摆在这儿,睡不着可太正常了。

    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富察尔济总觉得段鸮今天有点不一样。

    好像是有点什么事。

    可对方此刻的神情看上去具体也没什么喜怒,以他往常为人要让别人看出点才难,就只是和富察尔济一样在这儿大半夜想办法‘亲力亲为’而已。

    但他这种人吧,往常做其他什么的事都是个绝顶聪明人。

    真要是做这些来,就有些和人家世家公子哥一样的臭毛病了,就光他这手都没怎么往下沾上水,还像是嫌脏似的和那双弄脏了的鞋在那儿死活僵持着。

    这对富察尔济来可有点新鲜。

    因为从前,他也以为像段鸮这种人,怕是世上根本没什么能难得住的了。

    毕竟,博古通今,心性骄傲,有勇有谋,这么些个放在别人身上随便一个十分很难得的词,放在这人可是哪一点都沾得上。

    可这样的人,却也有自己的‘难处’,这倒显得还挺特别的。

    也是看他这头一次也像是碰上什么‘麻烦’的,本来心情也一般,也不想和谁话的富察尔济不知怎么却有了丝轻松,又站起来就用脚淌水站起来随口道,

    “你在那儿干嘛。”

    这话,摆明了是一副要看人笑话的样子了。

    两个平常就八字不合,大半夜睡不着又这么‘狭路相逢’了,段鸮一开始见状也是以为这人,怕是又要趁机找点不好听地来讽刺他了。

    他刚刚在这儿已经呆了有好一会儿了。

    起初他也没意识到富察尔济的人也在不远处的河岸边,段鸮也只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再想一想关于自己的一些事。

    但谁让这么一搞,这次竟又让他们俩这么夜半三更地凑巧撞上了。

    此刻,坐在这秦淮河岸边一处冰凉的岸边石头上的段鸮不是很想和他开口话。

    白日里和案子有关发生的一切,江宁府眼下的危机四伏,和他自己的过去有关的事还牵扯在心头,搞得他方才面对着这种自己一向不怎么擅长的‘事情’也多了点心烦。

    可有个人偏偏一点不觉得自己主动来搅和一下是件很烦的事。

    居然还上赶着拎着自己那双湿漉漉的破鞋过来,大咧咧往段鸮身旁半寸一坐,又量了眼他这番‘困境’,才突然摊了下手。

    “干什么。”

    坐在大晚上风有点凉的河岸边,这辈子从来不怎么沾手这种活,连段元宝都是自己管自己,所以对眼前这一切,确实难得有些束手无策的段鸮问。

    “拿过来。”

    “我来帮你洗。”

    一脸淡定,仿佛自己这么做很正常,还保持摊开一只手的姿态,着指了指他脚边的富察尔济这么随口道。

    “你吃错药了?”

    怎么也不觉得这是他会的话,段鸮又道。

    “嗯,你就当我吃错药吧,拿过来吧。”

    这话一听怎么都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反常感。

    面对眼前和他坐一块的段鸮赤裸裸写脸上里的这句话。

    今晚心情还可以,也就没和他计较的富察尔济随口回了句,着只将自己的破鞋往旁边一丢,又拿过了段鸮的那双就这么真帮他洗了。

    “夜里的水很凉,自己坐上去点,别让河水没过自己脚。”

    他这一句话叮嘱完,就弯腰用手低头刷鞋一副也不别的的样儿,莫名显得还会关心人的。

    富察尔济从来都是个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人,但他对身边的所有人,却也总是有着自己十分独特的相处方式。

    这一刻,从来没搞懂这个人的段鸮就这么坐在他的身边,脑子里竟冒出了这么个突如其来的古怪想法。

    一时间,他们俩都没开口话。

    但气氛好像也不坏,段鸮只觉得此前一个人呆在这儿时想的有些事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被冲淡了点。

    远处,夜色中的星星很淡。

    空荡荡的天地间,到处都冷清的很。

    就好像这世上就只剩下他们这么两个人似的。

    也是这个当口,自己站在岸下河水中半步的富察尔济将段鸮的鞋袜洗完,这才拎着上来,又将那双已经干净的鞋放在了段鸮的旁边。

    “湿的,得晾晾,要不要聊会儿天?”

    双脚踩着水一步步上来的富察尔济蹲在他面前,将手搁在膝盖上给了个建议。

    “聊什么?”

    “啊,你想聊什么都行啊,点能让人你现在觉得开心的就行了。”

    “……”

    “自由自在,你自己觉得开心就好。”

    某个整天干什么都无所谓的人这又开始一脸随便了。

    段鸮对此一时间没吭声。

    夜色中,那个家伙的脸看不清楚。

    但那双一阴一阳,完还跟个痞子般倾身就对他快速眨了一下的眼睛却莫名有点吸引人。

    ——吸引人。

    这好像是第二次段鸮这么觉得了。

    他好像真的过往因为那些事而压抑太久了。

    以至于一朝碰上这个人,就像是对方摸到自己的软肋一样,过往谁都未必能看穿他的心思,这个人却总是能及时出现,又告诉他这样做,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从来不给自己买双新的鞋?”

    像是想到了什么,望了眼一旁那双破布鞋的段鸮突然问了他这么个问题。

    “为什么要买新的,它又没破。”

    着,往一旁一靠,就这么在河岸边枕着手臂看月亮的富察尔济头也不抬地回答。

    “而且,这是我额娘曾经给我做的,她不在了,我也好多年都没回家去了,就靠这些东西,还记得我自己是谁了。”

    这好像还是段鸮第一次听他提起自己的事,但明显随口一提的富察尔济完就算了,也不继续往下了。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关于自己以前在严州还有别处当差的事?“

    富察尔济反问了一句段鸮。

    “没什么好的,不仅一点意思都没有,还都是些让人听了都觉得心烦的事。”

    随口提了一句,看样子就知道压根不往下想的段鸮也这么回答。

    认识这么久了,他们还是头一次聊这些。

    两人之后又聊了些别的。

    有些这一次案子上的事,也有些私下的,他们俩年纪相仿,性格上也有诸多相似之处,若是不故意找对方茬,总是能找到下去的话题。

    到月上三更,这两个人才一起就这么在河边把自己放在一旁吹着凉风的鞋子晾干回去。

    除了他们自己,也没人知道两个人昨晚就这么跑出来,然后呆到后半夜才一起走人。

    只是最后,那个本已经晃晃悠悠背着身走到尽头的人却也头也不回地招招手对他来了这么一句。

    “段鸮。”

    “……”

    “咱们俩之前的比试还算数的吧?”

    “……”

    “这一次,不用先赢给别人看,赢给你自己看看吧。”

    是夜。

    秦淮河。

    一人回到黑暗的客栈内的段鸮躺在冰冷的床上却也无声地望着头顶。

    在他的瞳孔深处,混沌一片的夜色中再次浮现了那只他假象中所存在的蜘蛛,只是这一次,他却也清楚地听到了那只化身为他自己的蜘蛛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我要的不是败。”

    “我要的是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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