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下)
接下来三天, 一直到初七这一日。
太平府监牢内部都没有再发生类似的内部暴力斗殴事件。
一是因牢头烈尔泰一下子加强了囚牢内巡逻的狱卒们的数量。
二也是因为一旦再发现有口角架的,狱卒们都是直接拿拳头上手, 不再放过一个人。
离那个传当中的总狱卒文绥会出现的清监日。
还有八天,每每到这一天,就是整个太平府监牢都要封锁起来的日子。
烈尔泰估计是觉得犯人们再闹事怕不好和上头交差,就也越发防范着他们这帮互相撕咬的疯狗, 其他囚犯们一个个被威慑住, 就也不敢随便在学着别人一样惹事。
这让人一时对烈尔泰身份是否和蜘蛛组织有关的怀疑再次减轻了。
因他如果是蜘蛛的成员, 不该这么明显地试图维护监狱的秩序, 利尔泰性格暴躁,头脑简单, 虽长年累月在狱中, 但怕是真的对太平府监牢内部的有些情况一无所知,
由此,二把手烈尔泰或许真的只是太平府监牢的,而他的实际涉案嫌疑也是最的。
这成了某两个人这三日来最明显的一个发现。
而因那之前的一场公开的大出手,还有一夜禁闭事件。
虽他们彼此之间还是一副不熟的样子。
但现在,每个犯人都知道了某两个疯子的大名。
在那些犯人眼中,二人就如同段鸮和富察尔济身上的那两个入狱时留下的刺青一样, 在监狱这个特殊环境中有着绝对的生存优势。
期间,富察尔济还是一个人单独斗, 像个独来独往的怪人。
段鸮不知道他那边一个人每天都在干什么。
但能看得出来,他俩上次真的把那场戏都演了全套。
不仅仅是烈尔泰,现在好像整个牢狱之中的犯人们里都彻底相信他们俩真的是‘水火不容’的两个天敌了。
而相对于这三天里突然人一下子躲起来的富察尔济。
住在他对面囚室, 却和他待遇完全不一样的段鸮那一头,却似乎找到了自己志同道合的‘新同伙’。
因自从禁闭结束后,他就和巴尔图他们主动搭上了伙,不仅如此,还成日里厮混到了一起,彻底成了这太平府监狱中又一号新加入的人物。
巴尔图上次被某人给当众了,段鸮在那之后的表现,就已经明他现在是站在巴尔图那边的。
——至于,段鸮事后具体是怎么和巴尔图表达自己的‘投诚’之意的。
原因其实很简单。
因段鸮入狱时身上所背的那个‘罪名’,还有段鸮第一次就曾借着狱卒的口,自己流传出去的一句‘风言风语’。
他知道,在他向狱卒听巴尔图其人时。
对方势必也会暗中也听过他,他早早地先埋下这样一个暗线,事后,从狱卒口中套出话的巴尔图也就会认定他是个好色无比的败类。
一个对女色有强烈欲望,连坐了牢都会自己根本忍不住的败类。
听上去的确是个能够被控制的人。
——正好这些‘东西’,巴尔图手中就有,所以他并不吝于向段鸮尽情地展示自己这一切。
这一切,也正是段鸮想弄清楚的,那就是巴尔图背后站着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一伙什么势力,又是否和‘蜘蛛’有关。
因为那一晚在拾壹号牢房,也就是死者国泰现场的意外发现。
事后,段鸮还是想办法是借着机会,主动联系了现在还在外边负责做给他们接应和等待消息的江宁府和太平府。
入狱之前,官府那边就已明确为他们这一次的卧底任务找到了相关的接应人。
这个来自官府那头往内部传达消息的特殊接应人——是以第一次送他们进来的那个老马车夫作为中间人的。
事实上,那位看似老迈的‘马车夫’也是官府那边提前安排好的人。
他会在固定的三天内送一批新的犯人进来,底下也会塞给狱卒们一些银两一次在检查口外出没,与此同时,从富察尔济和段鸮拿到他们现在获取的线索。
因此隔日一早,就是这老叟找了个借口,在太平府监牢外用作给犯人干农活的田地后找到了段鸮。
他们提前约定的地方,是一个铁皮圈围起来的堡垒建筑下。
这地方白日里荒无人烟,寸草不生,和监牢四面这阴暗的氛围还挺相似。
传达消息的地点背面就是太平府监牢的瞭望塔楼,但正好这有个给狱卒们方便的茅房,就也挡着来往其他狱卒们的视线。
此刻,‘嚯嚯’就听两声咳痰声。
那梳着条长辫子,带着毡帽,胡须花白的老车夫一身入了秋的对襟灰青色的大袄子,手上抽着烟袋,看模样是有些焦急的。
在他腰上还别着个钱袋,那是用来揣物证的,另还有大约三四两从外头带进来给段鸮继续帮助他在狱中接近巴尔图的‘好东西’。
这‘好东西’原是给一些成年男子用的。
是驴和虎身上的滋补物,民间吃了能壮阳生津,龙精虎猛,也是段鸮这次找他时指名道姓让他带的。
因他这段日子还要继续讨好和奉承巴尔图,总得找个由头送点东西过去。
以段鸮的个人出发点来看,金银之物却不比这个,因巴尔图和人好色贪婪,又常年关在这毫无天日的死牢之中,对于这种东西,作为一个男子的他在此物上的需求绝对是很大的,所以他才找了官府帮他送这东西进来。
等这线人来回走动,搓了搓粗糙的手心。
并借着低头在土搭的茅厕后边理裤腰带的功夫,将脑袋探出去往外看了许多眼。
正有些紧张忍不住低头之时,就感觉背后有个人站着了,那充作马车夫的线人一惊,扭头一瞧,这才见是一身囚服,抱着手臂的段鸮立在他身后。
“辛苦,是江宁官府那边让你来的?”
看看周围,这两天人都在牢里的段鸮问了句。
一早,在槽口那头吃完一顿饭食,他就暂且躲过了这监狱内四面八方的狱卒们又找到了这地方。
线人见状松口气,先把腰上那袋子扔给他,随之才和他找了个背光处站着话。
段鸮人是一个人出来的。
因富察尔济白天根本不可能和他走在一块,这监牢里到处都是巴尔图和烈尔泰的耳目,他们也不方便一起见这负责和官府那头联络消息。
“是,段爷,司马捕那头听你们昨日在接触牢狱中势力的时候和巴尔图发生了冲突,还被关了禁闭,所以想让我来听下,怕你们出事。”
心里还是有些担心这事出纰漏的,外头江宁府和太平府这次都是追着这条线,线人也是面露担忧。
“无事,一切都在原定的计划之内,我跟他现在暂时也不会拆穿这个局,不过司马准让你来,可有何事相告?”
段鸮似是看出了这线人言辞之间有些着急,只示意他这里是安全的,又和对方将对话继续进行下去。
也是一听这话,这话中隐约透露出点意思的线人才左顾右盼一番方才竖了两根手指皱着眉有些凝重地回答道,
“实不相瞒,段爷,这两日你们在监牢里外头是发现了这么两件事,太平府和江宁府官府这一次联合下,那边也暂时受理调查着呢。”
“哦?什么事?”
意识到不对,换了个交谈的姿势,身子抵着墙的段鸮只眯了眯眼睛露出思索。
“头一件,太平府官府前日新在护城河底下捞出六口实木箱子,但箱子被渔船想办法捞上来时已是空的了,里头的东西也是不知所踪。”
“第二件,司马捕快官府那头发现在两个月之前,咱们现在一直盯着的太平府监牢总头领文绥府上在某天曾有家眷报案,家里有女眷丢失,但事后,却又人找回来莫名其妙就消了案,这事已差不多过去两个多月,文绥家一直未有声张,但他家两月前疑似丢了个女儿的事还是被司马捕快留意到了。”
“六口箱子?文绥的女儿?”
“是,就是这两件事,司马捕快让我告知给二位。”
不得不,这两个古怪的线索听上去还真有些令人费解。
先不那个时间线古怪恰好出现在案子发生这一段时间的箱子,光是涉案人之一的文绥家发生的这件事就不像是一件巧合。
因如果是巧合,文绥不该事后莫名其妙跑去销案,但好端端的他女儿一个深闺少女怎么会丢了,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当下,司马准他们在外头,也在一刻不停地追查太平府一案中的可疑之处,如今会注意到这一点,可段鸮此刻在牢里面,乍一听这事却也只能先将这作为待用信息记下,又谢了那带消息进来给他的线人一句。
转而,想到自己这边也有个事,抱着手的段鸮想想就又对着这年岁颇大的线人来了这么一句。
“这两件事我已知晓,你尽管告诉司马准让他接着查,再等我们这头的答复就好,不过您既然来了,可否让司马准在外头尽快再帮我一个忙。”
段鸮回答。
“行,段爷,什么事,您只管和我们,江宁官府和太平官府都会在外头协助两位的。”
心知他们这一遭入狱不易,那连忙拱了拱手的这位线人应了一声。
“劳烦帮我将这三根红色死人的头发和血液带出去,是从国泰死亡的囚室中另外找到的,最好找个官府的仵作另外好好检查一下,看看死者国泰生前是否身体中有金属或者矿石过量的病症。”
段鸮想想也这么补充了一句道,
“金属,矿石?”
那线人看着有些惊讶。
“是,金属或者矿石中毒。”
“但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和这个有关,现在看来也只是先搜集下证据,另外,看一看这个死者血液的燃点还正不正常,因为现在尸体还没找到被存放在监狱的什么地方,所以这个尸检结果也能帮助到我们找到尸体。”
“还有,就是我想知道,关于太平府监牢在修成监牢之前,是不是还做过别的民间营生,或是内部保留了什么特殊通道。”
这一番话听来确实有些诡异蹊跷。
毕竟之前其他案子的可从来没有还要检查死者的这一方面问题的。
可暂时性,段鸮对此却并不想解释太多。
只和那线人一道观察着周围,就在这监牢堡垒下借了个无人处面对面了两句。
不过他有将把关于圆形烙痕的物证,和红色死人头发和血迹,等物证需要官府那边安排郎中再验疾病的事给了,只需拿到司马准那边的结果后,关于案子的进一步调查就可有明确方向了。
“好,我会将你们找到的新的死者的头发和血迹,江宁府和太平府会尽快将尸检对比结果交给你们,不过还有关于那个圆形烙痕和那个密道,或许‘源头’还在监牢内部,需要你们再想办法做一些详细取证。”
“另外,如果真如你们所,狱中还有其他和‘蜘蛛’有关的势力,你们和巴尔图内部团伙的亲密关系最好是保持下去的,从现在的线索看来,这会是这个监狱内部交易中一条很关键的线。”
“那后面就随时保持联络吧。”
这官府派来做线人的老马车夫话中最后是这么和段鸮交代的。
段鸮知道他会帮忙带话出去却也走人了。
走之前,他最后看了眼太平府上层好像在对着整个囚牢和犯人们进行监视的瞭望台,见上方黑漆漆地最顶上依稀就是那监牢最顶上的一间屋子,又一语不发地转身快速离开了。
线人这一去,就是三天。
期间,段鸮一直在等着消息。
但或许是国泰的尸检结果和那三根头发确实还需要重新比对,所以这个等待中的时间却也这样过去。
可与此同时,另一边,就在段鸮和江宁官府的线人进行着私下联络时,人也还处于监牢之中另一边的富察尔济却也见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并非属于官府那一头。
但却一路也这么混到了太平府监牢之中,只是相比起人还在坐牢当中的富察尔济,这个主动找上他的家伙出现时就要体面太多了。
彼时,泥土床上一人侧躺着的富察尔济也才刚结束昨夜一整夜禁闭,又一动不动枕着手臂闭着眼睛倒在自己的那间囚室中。
他当下背着身的模样像是睡着了。
但其实大多数时候,富察尔济这种人的脑子都是绝对清醒的。
因为他根本不会在任何不安全的地方松懈或是休息。
就像是个常年守卫山河惯了的一只鸟儿一般,他冷到骨子里的眼眸会随时随刻地会盯着周边的异常。
从身体到灵魂。
他都没办法忘记某些印刻在深处的黑暗记忆。
而回忆着这两日在槽口和囚牢中往返的事,恰在今早段鸮不在的时候,他也遇上了件怪事。
当时,是在卯时三刻的槽口,富察尔济一早跟一群犯人一样来到这里,就开始干粮坐下,但等他随便就着这半块干烙饼,撕扯吃上两口的时候,富察尔济才发现今天槽口的勺子不是铜勺了。
之前三四天,每个人都一把的铜勺被铝勺取而代之。
铝勺?
若不是拿在手里的重量完全不一样。
光看着成色一模一样的两套勺子,富察尔济却也很难看出差别。
但他之前曾见过之前那把铜勺,所以才会明显感觉到不同。
其余坐在一边的犯人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在意这点,还是似乎早已也习以为常。
放下手中那只粥碗的富察尔济见状低头颠了两下这把分量完全不同的铝勺,寻思着这监狱里是不是意识到这铜勺本身有危险才换的。
但想想这也有些突兀,因这把铝勺看样子也是用过的,但一个监狱里为什么要配这两套不一样的勺子,这就令人有些想不通了。
这个关于囚牢里勺子的变化,被事后一个人回到牢房里的富察尔济默默给记下了。
回来后,他却也一直在思索着事。
也是这时候,远远的东侧牢房的铁门好像开了,他就听外头有脚步声响起,接着有个类似‘狱卒’的身影在他身后停了下来。
这黑影来一步一晃地往前走着。
光看样子像个瘦巴巴的辫子年轻人。
当下,那人奇奇怪怪站在外头的一片阴影在他身上,却没动弹。
入目所及,这看着还挺瘦高斯文的伙子着一身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狱卒服,脚踩布鞋,一张面容却是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这么看,他肩膀消瘦,鼻梁尖,一根头发垂在耳边,年纪轻轻却天生有点没精神地驼背。
若有什么特别的,大概是一双手很白,指甲盖像月牙,是双看样子常年握笔,精于书画的手。
可大概只有认识他的富察尔济才清楚。
这人不仅擅长诗画,却也擅长干另一件活儿,他们,却也是同一种隐藏在黑暗中的人。
作为一个犯人,富察尔济光是干躺着也觉得有问题,等他睁开自己那双一黑一灰的眼睛往外一看,可这一看,他就看到了张他化成灰都不可能不认识的脸。
——一张属于他又一位故人的脸。
“‘八方’,好久不见。”